金鸳鸯：一号位的秘书不好当

原标题：金鸳鸯：一号位的秘书不好当

作者丨贾嘉

编辑丨白话日报

排版丨二水

在红楼职场，王熙凤是个霸道女总裁的角色。但是在那个时代，一个女性领导经营管理能力再强，面对家族企业众多的长辈和元老，也难免有吃瘪的时候。：

比如，在上一篇《霸道总裁王熙凤，是怎么被老员工坑惨了》一文中就提到过 ，贾母过八十大寿时，王熙凤因为被下属瞒骗，急着处罚了两个喝酒闹出事儿的老婆子，被邢夫人当众怼哭。

但大喜日子，到了贾母面前，凤姐不敢露出一点儿委屈。倒是贾母的大丫头鸳鸯，看凤姐眼睛都肿了，找平儿私下打听了原委，悄悄在贾母面前替凤姐说了公道话。

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着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

但有意思的地方是， 贾母虽然对事实有洞察，但却碍于身份和长辈体统，不能再为了一点小事去找邢夫人的麻烦。所以，随后的剧情是，有了贾母的意见打底，鸳鸯借闲谈之机，狠狠地敲打了一批老员工：

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她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 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

鸳鸯说这话的时候，尤氏在场，李纨在场，宝玉在场，探春在场，跟着这些人的丫头婆子，还有亲戚家的女孩子也在场。

很明显，鸳鸯这些话是一定会传出去的，一则，大公司里没有秘密；二则，鸳鸯的立场，基本上就是老太太的立场了。

全公司都知道，鸳鸯是贾母的总钥匙，贾府最高话事人的首席秘书。

秘书不是个好当的职业，特别是在组织架构复杂的大公司。既要有项目管理时间管理文档管理PPT美化演讲稿撰写等专业技能，又要会察颜观色上传下达；既要管理财务资产，也要协调团队人事；既要成为领导了解下情的渠道，还要成为业务理解领导意图的渠道；既要负责业务会议组织，还要负责团建活动召集，有时还要兼任年会活动主持人，代表部门秀秀才艺。

这些项目，鸳鸯除了不会写稿写PPT外，其他的活基本都干过。鸳鸯最高光的时刻，可能不是抗婚时拿剪刀剪头发，而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的“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鸳鸯……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是一出小成本室内情景剧，刻画出的是凤姐的机巧明艳威仪；刘姥姥第二次来的时候，这剧升级了，群演多，还出外景，成了个大项目，项目总策划就是鸳鸯和凤姐。

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倒不理会；凤姐却听着是说刘姥姥，便笑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儿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很不与大奶奶相干，有我呢。”

插一段闲话，喜欢用阶层分析法讲《红楼》的人士，会认为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出了一系列洋相，是一出为了利益扮丑受辱的剧本。但是，讲道理，刘姥姥进贾府，可不是元春省亲；刘姥姥的身份，也并非贾府正经的亲戚，只不过是王狗儿祖上为巴结金陵王家而连了宗（相当于你在AT工作而恰好姓马）；且不论阶层地位，只看亲疏远近，都无须大费周章接待。但刘姥姥第二次来，不但留住三天，又是吃宴席，又是逛园子，最后还拉走一车的东西，加上现银上百两，更重要的是， 这些大手笔的周济，并不是嗟来之食，而是附上了合府盖章的亲戚情分。

传说中贾府落难后刘姥姥救助巧姐，只靠利益交换是不够用的。巧姐的那些狠舅奸兄，比起刘姥姥来，就是 空有血缘没有情分。

拿刘姥姥取个笑儿，让贾母开心几天，让姐妹们尽情乐一乐，但又不能真的让被取笑的刘姥姥内心里生出屈辱怨怼，伤了人心人情，或者像李纨担心的那样玩过火了让老太太不爽，丢了“礼出大家”的气象， 其中的分寸拿捏，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鬟们知他要捉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递眼色。刘姥姥道：“姑娘放心。”

刘姥姥看似被鸳鸯凤姐摆布了，在饭桌上闹了不少笑话，到了饭后，凤姐鸳鸯李纨吃东西垫肚子的时候，这两位都向刘姥姥赔了礼。

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儿罢。”

像极了现代职场上，每次办完一个大活动，累死累活错过饭点的工作人员聚在一起吃盒饭，互相道个辛苦的样子。凤姐鸳鸯们在公婆兼上司面前辛苦伺候曲意承欢的苦心，刘姥姥看在眼里；而刘姥姥这样一个眼色几句提点就知道该干什么的完美合作方，鸳凤二人也不可能无感。所以，调笑归调笑，人情还是互领了。

刘姥姥忙笑道：“姑娘说那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

在吃工作餐时，鸳鸯也没忘了其他参与项目的基层员工：

鸳鸯道：“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吃不了，喂你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里去了？”……

后文故事里，贾母给凤姐凑份子过生日，托了尤氏来做项目经理，精明的尤氏，也来找鸳鸯讨论，“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喜欢”。凤姐薛姨妈众人陪贾母打牌，也要靠鸳鸯递信号来放水，让贾母高高兴兴赢钱。这类业务，双方基本只用眼神就能领会，可见日常勾兑实在不少。

不知道如何讨领导喜欢，当不了秘书。 但一个好秘书，只会upload和download是不够的。

中国文化里有句好话，公门里面好修行，就是这个意思，在公司关键位置上的人，有多少度量，就有多少功德。反过来说，一个关键位置上用了什么人，基本也能看得出一个团队业务的取向。比如在《水浒传》里，郓城县用了宋江当押司，说明该地治安业务已经基本摆烂，枉自成就了山东及时雨的美名。

鸳鸯的可贵之处是，她心里有是非对错，又肯与人为善。就像李纨说的，在老太太面前，鸳鸯只有替人递好话的事，从没有过仗势欺人的事。

仗势欺人，听起来似乎指控有点严重，但仔细去看，大观园里，不说那些婆子媳妇，即使那些天真鲜活的清净女儿们，也难免偶尔沾上这4个字，比如司棋大闹小厨房，芳官用假货骗贾环，晴雯苛待小红等等。但当司棋在园里与潘又安偷情被鸳鸯撞见后，司棋又气又怕生起病来，鸳鸯反跑来安她的心，赌咒发誓地为她保密： “我若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遭塌了小命儿。”本文开头提到，凤姐被邢夫人怼哭还不敢说，也是鸳鸯出面敲打那些背地里搞事情的人。

不管暗里保护司棋，还是明里给凤姐拔创，对于鸳鸯来说，不但无私心，甚至堪称义侠。 红楼不是侠义小说儿女英雄传，但若真论起任侠气质，整本书里，也只有鸳鸯一个人当得。柳湘莲未必达标，倪二戏份太少，只能备选。

贾母去向邢夫人解释为什么自己不同意贾赦娶鸳鸯时，曾一片私心地赞扬过她：

他（她）并不指着我和那（哪）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哪）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么，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么个人，就是媳妇、孙子媳妇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

鸳鸯为人公道，做事看对错，不看得失，这个品质，从另一桩事也能看出。

贾府后期的经济状况日渐困窘，花钱总比进项快，愁坏了当家的贾琏和凤姐，于是两人计议之下，求了鸳鸯将贾母暂时用不着的古董玩意拿出去典当，换一些周转资金。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贾琏笑道：“不是我撒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数两银子；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干’。”

因为红楼版本的差异，借当风波终究对鸳鸯有没有影响，无从得知。

但我更相信平儿的解释，鸳鸯 不会私自把老太太的东西偷出来。因为以鸳鸯一贯的人品行事，她肯为贾琏凤姐夫妇拿当头周转，既非缘于私心恋着贾琏，也不单是冲着与凤姐关系好， 终究是因为，这件事的本质，是要用老太太的私库，来暂时维持家族业务的运转。

只是贾母本人，听说公共账户空虚，需要动用私人财产贴补时，不知会不会有悲凉之感。

两府里的尊贵人，有贾赦这样作风糜烂草菅人命的，有邢夫人这样只知聚集财货自保的，有贾珍这样聚赌滥饮一掷千金的，也有宝玉这样我在一日且享受一日的……就如冷子兴所说的，“安享尊荣者众多，运筹谋画者无一”。贾琏凤姐夫妇，虽为人各有各的毛病，但至少还是企业里能扛着事儿的。

为了能扛事儿的人扛事儿，从长远来看，从不是亏本生意。若是在现代职场，所有的一把手秘书，最后都是要去做业务的。而为人行事如鸳鸯，以她的知机与多年来结下的善缘，即使秘书这个职位不再做了，转到任何业务上，都不会缺少施展的舞台。

但在《红楼梦》里，最讽刺的地方是，鸳鸯要想升职，只有当姨娘这一条路。姨娘这个职位有没有前途，就是下一个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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