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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99）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4年12月12日 02:54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99）

明·左懋第《与姜埰书》之“二东”（续完）

与姜埰书

[明]左懋第

国遭大故，二东之间，不闻有斩头穴胸以报故君者，彼邹鲁仁义之称安在耶？廷臣不察，属懋第节钺上江之寄。十日前，有自北来者谓慈氏病笃于京畿。人子爱亲，尝不忍听，今讣至矣！惟去岁视楚，亲承诏命。先皇帝曰：荆襄之上，一任惟尔。母夫人曰：君命重，勿复念我！今一岁之间，弯弓不及于龙髯，蓼莪旋废于乌私。懋第更何惜七尺，不为君父用？已上书请北行，得叩头先帝梓宫之前，以报察核之命，死且不恨。呜呼，懋第此行，是懋第死日也。（明·姜埰《敬亭集》卷一《和陶挽歌辞哭左侍郞仲及》诗三首后附录）

网友左言新问：钟老师好。有个问题请教您。我家先祖左懋第是明末的兵部侍郎，奉南明皇帝之命，出使到北京。临行前给同乡好友写了一封信。信中有“国遭大变，二东之间，不闻有断头穴胸以报故君者”。这个“二东”是啥意思？有人说是齐东、鲁东，有人说是山东、辽东，也有人说是广东、山东。左懋第是山东莱阳人，属于胶东。

钟振振答（接上期）：

左懋第殉国后，姜埰为他撰写了《左侍郎传》，见《敬亭集》卷八。此传略谓：

左侍郎名懋第，字仲及，山东莱阳人。公身长不满五尺，面赤。读书谈天下事，目瞠瞠，颊辅欲动。父死，哀毁三年，不岀庐寝。服竟，羸瘠骨立。东海之人称为“左孝子”。

崇祯三年，举山东乡试第二。四年，成进士。授陕西韩城令。韩有苏子卿（按，汉·苏武）墓，柏数百本，皆南向，作诗咏之以见志。治成，举循吏第一。

十一年，考选户科给事中。

十六年，大帅左良玉剽掠荆襄，阴蓄异志，朝臣举公参佐军政。公单骑至楚，揖良玉而言曰：皇上神武天子，将军不知乎？将军拥貔貅之众，处旄钺之尊，天子待以心腹爪牙，国恩厚矣。将军顾何求而为此？天下至大，为天下事至难。公孙跃马（按，谓西汉末年蜀地军阀公孙述割据称帝），往事可鉴，吾恐将军之有悔心矣。帐下军拔剑睥睨曰：何不杀此獠？良玉挥手止之，绕屋徐走，已而揖公曰：何相见之晚也。

十七年，国变，弘光帝即位，擢公太常卿。余时奉戍宣州（按，姜埰于崇祯末谪戍宣州卫），公寄书曰：国遭大故，不闻有断头穴胸以报故君者。十日前，有自北来者，谓慈氏（按，左懋第之母陈氏）病笃于京畿，人子不忍听，今讣至矣。惟昨岁视楚，亲承诏命。先皇帝（按，谓崇祯帝）曰：荆襄之上，一任惟尔。今一岁之间，弯弓不及于龙髯，蓼莪旋废于乌私（按，谓崇祯帝自尽，母亲去世，而自己在外，不能尽忠尽孝）。懋第更何惜七尺，不为君父用？已上书请北行（按，谓自请出使北京清王朝），得叩头先帝梓宫（按，谓崇祯帝棺椁）之前，以报察核之命，死且不恨。呜呼！懋第此行，是懋第死日也。

六月，书奏，帝（按，南明弘光帝）曰可。拜为兵部右侍郎。

十月朔，至张家湾，而敌人以四夷馆待公（按，清人安排左懋第等住四夷馆，是居高临下，视南明政权为蛮夷），公争之甚力，改鸿胪寺（按，安排左懋第等改住鸿胪寺，是视南明使者为宾客，较为对等）。寻遣其内院刚林（按，清内国史院大学士瓜尔佳·刚林）者，责以属国朝见（按，这是以南明为附属国），公力拒之。致书请谒先皇帝于天寿（按，崇祯帝葬思陵，在今北京昌平区天寿山），以次行通问之礼。俱不报。公度不得行，乃陈太牢于厅寺（按，谓以最高规格的祭礼祭奠崇祯帝），率将士哭三日。敌怒，发兵劫国书，公捧书大呼曰：咄咄！龙亭何在？（按，明朝礼制，天子降诏给四夷来朝使者，诏书置放在造型为“龙亭”的轿子内，由公差抬着走。左懋第大呼“龙亭何在”，不啻是以南明为天朝，视清为属国。）敌人曰：南朝有人。

十月二十七日，敌数骑来，发公官属行，岀永定门。其内院冯铨（按，冯铨原为明武英殿大学士，后削籍为民，降清，以原衔入内院佐理机务）进见摄政（按，清摄政王多尔衮）曰：主上不欲王天下邪？即欲王天下，奈何纵虎贻患？摄政悔，使百骑夜追之。十一月四日，至沧州还。

公既再入燕（按，即北京），馆太医院。周垣覆荆棘，设警巡兵二百人，坐垣上，瞰室内，防禁之严，甚于牢户。公题院门曰：生为大明忠臣，死为大明忠鬼。又画苏子卿像悬壁间。

明年五月，留都（按，即南京）陷，公南向号哭，呕血题诗，有云：寸丹冷魄消难尽，荡作寒烟总不磨。敌设太平宴宴公，挥之不食。欲胁降之，使洪承畴（按，原为明兵部尚书、蓟辽总督，后降清，以原衔入内院佐理机务）召公。守者曰：丞相洪承畴来。公曰：是鬼邪？洪承畴昔统师边徼，战败死节，先皇帝哭之殿陛，置祠庙，亲与祭。今岂有洪承畴来？承畴汗流颊际，归白其主。益欲降之，使李建泰（按，原为明东阁大学士，后为李自成军所俘，清人攻入北京，用为内院大学士）来。公曰：若受先帝饯宠，不能殉国，既降贼（按，谓李自成），今又降北（按，谓清），何面目见我？

敌又使公从兄懋泰说之。泰曾为公母治丧。泰至，公鞬户不内（按，闭门不纳），但于门内叩头曰：以谢尔治丧之德。勿他言，懋第无降敌之兄也。

中军艾大选、监饷傅浚，皆属公帐下，私贰于敌，谓：公何不智？天命有归矣。公呼大选，数以大义，手刃之。浚遂以公通山东、危京师吿变。捕下狱，炼（按，同“链”）三匝，置恶水中七日。

六月二十日，系公午门外。公过大明门，时门额犹在也。公据门痛哭曰：臣不能复睹此门矣！声泪凄惋，敌人皆为掩泣。公时丁母丧，衰绖草履，南面坐。昔之识公班行者（按，谓清朝官员中原来仕明，与左懋第同朝为官并相识的那些人），愧见公，匿公后。摄政曰：左侍郎有五大罪，知之乎？公曰：何谓五大罪？曰：伪立福王，一罪也。勾连土寇，二罪也。不投国书，三罪也。擅杀平人，四罪也。当朝抗礼，五罪也。公曰：我先皇帝痛罹大变，臣民无主，以亲以贤以序，奉福王即皇帝位。福王，高皇帝（按，谓明太祖）之子孙也，何曰伪立？山东豪杰，心念汉德，闻风响应，忠臣节士，岂土寇哉？我皇上念尔国为先皇帝报雠发丧，赍金帛慰劳尔，尔君臣既不郊迎礼官，又不以龙亭出接御书，誖慢孰甚？艾大选薙发（按，谓依照满人习惯剃发留辫）纳降，懋第奉天子勅书，秉黄钺，法当斩。昔且鞮侯发汉使路充国等归（按，西汉时，匈奴且鞮侯单于初立，将过去被扣留而不肯降的汉朝使者路充国等全部放还），后世谓匈奴有礼。今尔羇辱天使，失在尔国，不在懋第。懋第今日有死而已！摄政曰：尔勿误。今日降，今日富贵矣。公不答。知不可胁，趣至柴市口（按，刑场）。公北乡（按，北向，即朝着崇祯帝陵墓所在的方向）再拜，端坐受刃。

余所交贤士大夫多矣，未有如公之俯仰无愧者。即我明之尽节者有矣，未有如公之从容就义者。当宋室亡后，文信公（按，文天祥）系北都者四年，终以不屈死。公亦被系近一年，留都陷一月后方死。方之信公，何多让焉？

姜埰将左懋第与宋代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相提并论。这个崇高的评价，左懋第是当之无愧的！

作者/钟振振编辑/冯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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