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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坚持为读者找书 为书找读者一点也不孤独

来源:朋友圈生活 时间:2022年10月13日 10:01

原标题:一直坚持为读者找书 为书找读者一点也不孤独

江澄波老先生

江澄波老先生在书店工作

江澄波为“全国古旧书发行业务学习班”编写的教材

江澄波与祖父母等合影 (杭州,1937年)

宋刻《昆山杂咏》 (国家图书馆藏)

宋刻《杜陵诗史》 (苏州图书馆藏)

前不久,一则关于文学山房旧书店的短视频在朋友圈刷屏,视频中97岁高龄的书店店主江澄波说“书店就像一个城市的眉毛,眉毛长在脸上,也许并不是最要紧的五官,但若少了这两道眉毛,再天生丽质的脸蛋也会显得美中不足”,老先生用柔软的“苏普”将这番话娓娓道来,颇具意味,戳中无数网友。

10月9日,在古典雅致的中国书店,古籍善本专家彭震尧先生向北京青年报记者讲述了他与江澄波先生40年来因古旧书结缘、亦师亦友的交往经历。

彭震尧感叹,他在古旧书业工作了45年,亲眼目睹过老一辈从业者的工作与生活。他们那种对传统文化的热爱与保护、勤奋耐劳的学习与工作,以及诚实待人的精神与行为,给了他深刻的教育与收获,江澄波先生便是一位令他十分尊敬的老师、老前辈,“江老一生与古书相伴,在古籍修复领域颇有建树,对历代古刻及名人抄校善本书具有很高的鉴定能力,被称为‘苏州一宝’‘书林活字典’,现在很难有像江老这样的人了。”

古旧书行业不老松 为全国古旧书店从业者讲课

彭震尧和江澄波先生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1982年9月,在中国书店工作的彭震尧,作为学员参加了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新华书店总店委托中国书店在北京开办的“全国古旧书发行业务学习班”,成为江澄波老师的学生。

彼时古旧书业正面临人才匮乏、青黄不接的状况,当务之急便是传授古旧书业务技能、培养新人。也因此,当时的40多名学员主要是来自全国各地古旧书店的从业者。授课老师也基本上由全国各地多家古旧书店的老师傅担任,包括中国书店的张宗序、上海书店的宣稼生、天津古籍书店的张振铎,苏州古旧书店的主讲人就是江澄波老师。直到现在,彭震尧还记得他们在金鱼胡同上课的情景,也还留着当年的笔记。

在那时,有张宗序老师主讲《古籍版本源流》《古书分类》等,宣稼生老师主讲《期刊浅说》《旧书浅说》等,张振铎老师主讲《中国图书雕版源流》,江澄波老师主讲《怎样鉴别古籍版本》。别看学习时间仅有三个月,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言传身教,“学的东西到今天都有用”,彭震尧感慨道,“而且正是通过这次业务学习,后来很多学员都成为了全国各地古旧书店的中坚力量”。

他印象很深,那时候没有教材,江老师讲课的教材完全靠自己编写,都是依据数十年工作的经验整理,自己油印出来的。他还记得江老师的教材分了十四个部分:比如什么叫善本、鉴别版本的顺序和应注意的问题、鉴别版本的几点依据、古书用纸、怎样识别活字版、区别丛书本和单刻本、怎样鉴别稿本和抄校本、怎样鉴别藏经,以及铅印、石印和影印等。江老师讲的内容不仅丰富,而且涵盖面极广,还把重点又分为几个小题细细讲述,比如讲“鉴别版本的几点依据”时,又分为牌记和封面、题跋和识语、书名的虚衔、避讳字缺笔等四个方面进行介绍;讲授“根据时代特点来识别”时,便按照宋、金、元、明、清五个朝代来介绍。有意思的是,当时江老师讲一口浓重的吴语,他讲课大家往往听不懂,“他就要经常在黑板上进行板书,这样就更加辛苦”。

学员与老师各自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后,彭震尧与江老师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过。特别是1996年他肩负中国书店拍卖业务后,经常往返于北京和苏州之间。但凡到苏州,他必去古旧书店看望江老师,有时候哪怕仅仅是见上一面便匆匆而别,也一定要抽出时间前往。照理说,1986年江老师年满60周岁就可以退休了,但是直到74岁高龄他才告老回家。与书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江老师闲不下来,第二年便租下一间小门脸房,开办了“文育山房”古旧书店。

书店开在临顿路的西侧,离苏州的繁华中心观前街不远,门前流淌着一条小河,别具水城特色。彭震尧去过很多次,有一次,他登门拜访时,看见江老师正趴在书桌前埋头修复古书,旁边摆放着修书的工具和数册已经修复完毕的书,便拿起来细细观看,“不论是补洞,还是去除水渍,穿针引线,修旧如旧,真是宝刀不老”。

彭震尧印象很深,他每次去江老师都特高兴,谈谈现在书的情况,老先生也依旧关注市场,思维敏捷。上个月在微信上看到身边很多人转发江老师的视频,彭震尧感到高兴的同时,觉得文学山房和江老师值得这样的关注,“如果说文学山房古旧书店是苏州的一张人文名片,那江老师就是古旧书行业的一棵不老松”。

如今,当年在“全国古旧书发行业务学习班”学习的年轻人,大多已是退休老人。2020年,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同学曾相约去苏州看望江老师,本来计划好的行程被突如其来的疫情打断,与苏州行擦肩而过。彭震尧希望,下次能和同学们一起完成这个心愿。

出身古书店世家 与众多文学大家结缘

苏州历史悠久,文化发达,刻书藏书,衍为风尚,明清时期,尤称极盛。贩书业随之而兴,历史上皆传为美谈。光绪二十五年,年满十八岁的江杏溪创立文学山房,此后经过江杏溪、江静澜父子两代苦心经营,文学山房在民国二十年左右迎来鼎盛时期。1931年,文学山房新店面落成,地址在大井巷北首,店面三间,高敞明亮,古书随人取阅。后有楼房,为生活起居,以及存书、修书之处。文学山房的招牌与匾额,分别出于民国大总统徐世昌和翰林曹福元之手。

作为江家长孙,江澄波1926年出生在古书店世家,自幼得祖父教诲,能识版本。抗战胜利以后,又得到潘景郑先生指教,业务渐进。此后经过三代人、数十年的努力,文学山房成为东南贩卖古书的著名坊肆。公私合营时期,作为古旧书店员工,江澄波继续在文学山房门市部工作。退休后,出于对老铺的不舍,江澄波重设文育山房,因吴语中,育与学,异字同音。可喜的是,2012年,在苏州市政府有关部门的关心和读者的支持下,百年老店“文学山房”名号得到恢复,书店搬到了现在的钮家巷。

文学山房与顾客,很多时候,处于亦师亦友的关系。曾经,章太炎、黄裳、叶圣陶、钱穆、顾颉刚、郑振铎、胡绳等都是文学山房的客人。江澄波曾撰文回忆李一氓苏州访书,与赵万里先生的古籍书缘,替阿英找书等书坛佳话,从中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信任与友情。江澄波在《阿英的苏州书缘》一文中直言:我和阿英同志,不仅仅是营业员和读者的关系,实质上可以说是学生和老师的关系。

据江先生回忆,两人交往的近20年间,阿英经常来信提出拟访书目和具体要求,而且他所要的不是宋元明刻和名人抄校本,而是一向不为人们注意的晚清时期铅石印本小册子,包括弹词、唱本、杂志等等。有一次,江澄波收到一部清初刻本、简社主人著的《麟阁待传奇》,想进行转抄,便去信征求阿英意见。很快收到回信,阿英十分谦虚地建议他就近请范烟桥老先生看一下。同时要他注意一下,如果涉及李闯部分最好能加以斟酌,然后决定是否传抄。

60年代初,江澄波经常到苏北扬州、泰州、高邮、兴化、如皋等地访书。有一次他收了一册晚清时所印的《东游纪念》,便把书寄给阿英,马上收到了回信,信中说:《东游纪念》中有一册,收当时留学生爱国运动文献不少,殊可贵,应该谢谢你的帮助。并表示,无论如何,终会南下一次。到苏当奉访,并面致谢忱。1976年10月2日,阿英悄然来到苏州,不料第二天到书店时,江澄波已下放苏北。不久,阿英即与世长辞。未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江澄波实为终身憾事。

今年夏天,中国书店北京海王村拍卖公司举办“第九十三期大众收藏书刊资料文物拍卖会”,97岁高龄的江老师仍在关注着。7月12日,彭震尧收到江老师的信,询问拍品事宜,信中不仅直接说出《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有江苏、浙江两种翻刻本,而且还指出两地所刻版式不同的具体区别,并且直接问出,看看书中是否刻有“武英殿聚珍版程式”这一细节,“如果没有对古籍版本深入的熟悉与精通,是无法提出这一系列问题的。”彭震尧说。

拍卖结束,彭震尧很快又接到江老师亲笔写来的两封信,信中说:“我是97岁老人,思想上跟不上,可能青年人要笑我了。多次给您增添麻烦,心存不安,望予见谅!”老先生如此谦逊,彭震尧感佩不已,“任何人读罢,不知道的一定以为是两位朋友之间的通信,绝不会想到这是一位老师给学生的信。”江老师97岁高龄了,而且患有严重的白内障眼疾,完全可以口述,由其孙女代为书写,“但是江老师一定要自己亲手动笔书写,信中每一句话都是如此客气与谦虚,有时候让我这个学生深感惶恐。”

为国家收购到宋版古籍 搜遗集秘整理成书

江澄波长期访书,学养深厚,对古旧书业的情况了如指掌,再加上受到很多大家治学的影响,他遇事首先想的是如何保护珍贵善本图书,抢救祖国文化遗产。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江澄波与同事从造纸厂、废品站等处,抢救出的古籍善本不计其数。收到好书,他也总是第一时间通知公家单位,希望它们能够留在公共文化单位,向大众传播。

苏州图书馆馆藏的一些珍贵善本,和江澄波有着很深的渊源。他曾为国家收购到宋版古籍,如现藏于苏州图书馆的一部宋刻本《容斋随笔》。他还对苏州博物馆、戏曲博物馆、碑刻博物馆、苏州图书馆等文化单位的文献收集都有过贡献。九十年代初,江澄波亲历过云楼藏书归公,使驰誉天下的过云楼藏书四分之三购藏于南京图书馆。

令彭震尧感佩的是,近两年,江澄波老先生在患严重眼疾的情况下,分别搜遗集秘,考订核正,整理出版了《江苏活字印书》《古刻名抄经眼录》和《吴门贩书丛谈》上下集,“这三部书可以说凝聚着江老师一辈子的贩书心得与收获,颇具学术价值”。

出版家高斯表示,中国悠久的古代出版史上,明清两朝的江苏是全国出版事业十分活跃而兴旺的地方,对于这一历史时期江苏出版史迹的探究,是中国古代出版史研究的一大课题。《江苏活字印书》这部著述提供了丰富、详尽、精确的佐证,其意义和作用值得重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黄裳先生到苏州访书时,曾谈道:“苏州有众多的藏书家,他们藏书的主要内容、流散始末……这一类地方性文献史料,都是值得搜集保存的。”这句话引起江澄波涉足书林中的一些回忆,并从中得到启发和鼓励,他将数十年中从赵氏旧山楼、丁氏淑照堂、顾氏小石山房、顾氏过云楼等诸多藏家所得书中的片断摘记,进行整理。以其所知,对每书的题识、藏印加以注释,以作知人论世之助。最终,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共收古籍提要四百一十六篇,历时十年成书《吴门贩书丛谈》。并在前言中特别说明:录中各书确知现在归处者皆为注明,便于学者征访。有因日久,一时难以证实者,暂付阙如。

1997年,江澄波先生《古刻名抄经眼录》初版,收录其半生贩书经眼之善本300种。学者李军认为,“像这般以本人亲身贩书所见、经手善本为对象,将实物记录、版本源流、批校题跋、鉴藏印记、递藏关系、收卖经历、书林掌故等内容熔为一炉者,至《古刻名抄经眼录》似已成绝响。”值得一提的是,近几年此书重版期间,江澄波花费数月心力,手录近20年来所见善本116种,增入《古刻名抄经眼录》,使全书扩充了将近三分之一篇幅。不过,这样夜以继日地伏案工作,使他的视力大为衰退,以至于看《吴门贩书丛谈》重修再版校样时,即便借助放大镜,仍然感到吃力。

对谈

彭震尧坦言,和书打交道的人,生活得简单、老派,但其心中,自有乾坤。因为不能到苏州当面采访江老先生,彭震尧便热情地牵线搭桥、传递问题。没想到,国庆长假第三天,便收到江老的回复,令人感动。

北青报:文学山房的视频走红网络,“出名”以后,您感受到了哪些变化,网友称文学山房书店是“全中国最孤独的书店”,您觉得这样的坚守孤独吗?

江澄波:正值新时代,国家提倡考古,提倡传承传统文化,读书的人多了,来书店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我天天早上九时上班,下午四时三十分下班,在店里每天与读者交流,一直坚持为读者找书,为书找读者,避免了得老年痴呆,一点也不孤独。

北青报:请介绍一下您平时在书店的具体工作。

江澄波:我16岁开始进入祖父开的文学山房,以挖掘、抢救、修补、保存祖国文化遗产为己任,使古籍得到最好的归宿,提供给国家公立图书馆,使它们物得其所。

北青报:您和古籍打了一辈子交道,其中不乏与一些大师级的学者因书结缘。在您看来,这么多年读者有哪些变化?

江澄波:以前有学者来,自己看书,夫人拎包在后面陪着不看书,包括上海黄裳先生来,也是这样。现在情况变了,反而很多女青年来看书,男同志一手拎个包,一手拿个手机,人家说时代变了。

北青报:您长期专注于研究、整理古籍,在抢救古籍的过程中,有哪些印象比较深的事?

江澄波: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从苏州洞庭西山废品回收站中抢救出明代遗民归庄手写的诗稿,一时轰动全国,现藏国家图书馆。一生中收到十部宋版书,都提供给了公立图书馆,宋版的《容斋随笔·续笔》《杜陵诗史》提供给了苏州图书馆;宋版《东莱先生文集》提供给了苏州博物馆珍藏,填补了他们原来没有收藏真的宋版书的空白;宋版《西汉会要》《东汉会要》《字苑类编》《乖厓先生语录》《龙川志略》《龙川别志》《乐府诗集》提供给了南京图书馆。

北青报:您在视频中说学无止境,鼓舞了很多年轻人,可以分享一下您的学习心得吗?

江澄波:以前我靠死记硬背,现在进入新时代,科技发展了,手机上都能查到很多资料,这是以前没有想到的。

北青报:您的精气神很足,思维清晰,日常的生活中您有什么养生“秘籍”吗?

江澄波:我本着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心态,不抽烟不喝酒,每天坚持走路,关心国家大事。

文/本报记者 李喆

供图/文学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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