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我只想被“放咸”的人生被看见
原标题:易小荷:我只想被“放咸”的人生被看见
从早早辍学在小镇叱咤风云的“00后”幺妹,到历经四嫁开猫儿店的九旬老妪,《盐镇》几乎涵盖了各个年龄段的女性,展示了巨大社会转型中独属于女性的坚韧,也抖落出城乡、性别、地域、代际的种种落差。
女性视角的书写呈现出与主流不同的小镇叙事,如著名作家、《中国在梁庄》作者梁鸿所说,小镇中的每一个女人都携带着各自独特的生命气息从质朴无华的小镇走出来,既呈现了作为个体的血肉气质,也汇入了时代精神的沉渊。
这个小镇在四川,也在任何一个省份、任何一个市县。
撰文/本报记者刘建勇
小镇上的女人虽然彼此认识,但又相对陌生
因盐而知名的川南小城自贡,随盐业的衰落而由曾经的“川C”沦落为一个五线城市。其下辖的小镇仙市,趴伏在离其约11公里的滏溪河畔。滏溪河是长江支流沱江右岸支流,是自贡盐主要的外运通道。从地图上看,滏溪河画出的曲线颇似被仙市噙在嘴里的乳头。虽然它不再为仙市带来财富,但这个小镇的自来水取自于它,它仍是这个小镇上人们名副其实的母亲河。
易小荷的非虚构作品《盐镇》,即这个叫仙市的小镇。网络上搜索这个小镇,多半被介绍为古镇,实际上,它1935年才建镇,这之前,它只是自贡盐东运楚地、南运云贵的第一大码头。这个镇之所以命名为仙市,当地有人传得神乎其神,说源于玉帝之女私自下凡、侧卧熟睡于釜溪河畔。
传说往往是不可信的,尤其是那些带着神话色彩的,尤其是盐业带来的繁华褪去之后的今天,尤其是跟随着易小荷的走访深入到这个小镇上的人家,听了这些人家里的女人所历经的酸甜苦辣,就更难相信这曾是玉帝之女下凡的地方。
易小荷是自贡人,她的母语和这个小镇上的方言没有差别,她成长于这个小镇走向衰落的年代——尽管这个小镇离自贡城区只有11公里,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易小荷从未听闻过关于这个小镇的一切。她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小镇的存在,还是在2010年,她在飞机上翻阅航空杂志,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介绍了这个据说1400年前就形成了的小镇,文章称其为原生态的古镇。
“每一个走出故乡的人,或许都会在某个时刻重新打量所来之处。砖瓦泥墙,一花一树在抽离之后,生发出许多从未发现的奥义。恰如彩色照片被调成黑白,斑斓色彩遮蔽的光影和明暗调子就凸显出来。”
尽管此前从未在仙市生活过,且曾长时间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易小荷在“重新打量所来之处”时,选择了这个已辟为景点的古镇。
“去往古镇的路上,会路过大片的农田,还能看到成群的白鹭,所有的三轮车、农用车都在用生命狂摁喇叭,阳光冷峻,铁匠铺打铁的火花,和棉花铺里面的片片飞絮却如此充满活力。一个撑着长竿的摆渡人刚刚抵达码头,把河对面的村民带上古镇街头,头顶笼罩着的天空泼上了几片云束……”
易小荷在《盐镇》的序言中描述了她去往古镇上的所见,字里行间流露出似是游客的心情。她在邻近古镇渡口的一个祠堂旁租了个房子住下来,一个叫陈秀娥的女人成了她在古镇上最早的朋友之一,接着,小镇上的其他女人也慢慢成为了她的朋友。然后,她发现小镇上的女人虽然彼此认识,但又相对陌生,“大概每个人身上都压着沉重的生活,顾不上抬头张望他人”,易小荷推测,并认为她们的命运和城市出生的她“天然就有了鸿沟”。
一年多的时间,易小荷请她们吃饭,参加她们的婚礼坝坝宴,看她们做葬礼的道场,甚至和她们一起去请仙婆。易小荷尽一切可能感受着她们的感受,从她们的角度打量世界。
易小荷聆听并写下了这些女人的故事。“女性的故事从来都不仅仅只是女性本身的故事。”这是易小荷完成书稿后的感慨之一,她认为她们的生活细节几乎涵盖了几十年以来整个小镇的历史。
镇上的人想当然地认为,生命都自会有其出路
这不是曾被誉为“体育界最有才情女记者”的她第一次关注社会话题。2008年汶川地震后,易小荷去了震区采访,她为一个叫胡慧珊的遇难者写了篇题为《那个女孩只有13岁,她还那么喜欢打篮球》的报道。因为那篇报道,胡慧珊的故事没有被人遗忘。
这一次,易小荷希望被看到的,是10个女人的故事,这是一个群体。这个群体里,年龄最大的,是90岁,最小的17岁。每人一个章节,全书10个章节,以年龄串联为降序。
90岁的陈婆婆出现在第一章“盐约”。易小荷写到,对于仙市人来说,“陈婆婆”这三个字“像是古老的咒语”——她这一生足够漫长,漫长到足够送走身边所有至亲的男人。仙市人说起陈婆婆,脸上都会有种神秘的表情显露。这和陈婆婆曾经的营生有关。58岁的时候,陈婆婆借钱开了家茶馆。茶馆里最先的客人,是一群牛贩子,他们喜欢在陈婆婆的茶馆里喝茶、摆龙门阵。某一天,其中一个牛贩子说她这样做生意不行,赚不到钱,他替她想了个赚钱的办法。这个办法,就是把原来的素茶馆,变成了一个猫儿店。猫儿是自贡那边对青楼女子的称呼。易小荷认为陈婆婆一直都活在自己的螺蛳壳里,她一天书都没读过,只能认出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数字,她甚至不知道她的猫儿店是否违法,她只知道自己要吃饭。
盐约,指的是不可背弃的盟约。易小荷之所以把90岁的陈婆婆的故事冠以这个名字,是因为70年前,陈婆婆的母亲去世前曾对她说:“你这辈子太不容易了,我走了也不会找你的,你好好活着。”易小荷觉得她妈妈的话似乎成了她和这个世界不可背弃的“盐约”,“太不容易”的陈婆婆一辈子都在拼命,让自己和家人好好活着。
书中的女人,哪怕是小到17岁的黄欣怡,都在生活中尽所能地打拼。黄欣怡这章,易小荷定的章名是“生意人”。自贡有句俗语“文钱不落空”,黄欣怡便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一旦看到和钱相关的东西,就会想牢牢把握住”。她是个职高一年级就退学的幺妹,她的主要活动范围,是在仙市相邻的富顺县。在自贡,幺妹特指坐台女。她曾骗过同班同学去做幺妹,家里人对她大发雷霆,但她却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主要为了赚钱”,为此,黄欣怡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没有负疚感。
从陈婆婆出生的1932年,到黄欣怡出生的2005年,时间在仙市演绎出的新与旧的交替、传统观念与现代文明的碰撞,似乎要较别处持久些,嬗变阵痛中,女性的韧性及负累之重也似倍于他处——“这个镇上有那么多巷道、河流、台阶,他们想当然地认为,生命都自会有它们的出路。”这样的想法类似于催眠,是继续留在小镇上的人们生活所需。
无论是陈婆婆还是黄欣怡,抑或经营着盐帮客栈、丈夫是仙市首富的钟传英,转了正、在单位上班的童慧,等等,书中人物都让易小荷动容,“这里也是我的盐镇:我们说着同样的语言,感受着同样的天气变化,看到过相同的标语,被同样的历史洗涤,我当然懂她们,某种程度上她们就是我自己”。
盐镇女人的故事,也可能发生在别的地方
“我无法明白她们到底是因为女人才算做了人,还是因为之所以是着人,也才是了如此这般的女人。命运于她们,既是一块放开的阔地,又是一羁逃不开的囚池。她们是和所有男人一样的人。她们也是和所有男人不一样的人。关于父辈和我和别的男人们,我似乎是清晰知道的。关于母辈和姐姐、妻子、嫂子及表姐、表妹们,还有这之外的‘她们’,我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着。”3年前,阎连科在他的散文集《她们》的前言如是坦陈,《她们》是一本男性视角的女性之书。
英国作家、记者卡罗琳·克里亚多·佩雷斯在《看不见的女人》中指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男性的经验、男性的视角是我们生活世界的“出厂设置”,而女性的经验和需求,一直被作为少数群体而忽略。这就是阎连科觉得他女性亲人“熟悉却又陌生着”的根源。
在《盐镇》中,易小荷把她用女性视角观察和记录到的她们带入了公众视野。“盐镇的生活是一道道细碎的裂口,女人拼命止血,而男人们在撒盐。”这是易小荷之所见,也是她把仙市镇称为盐镇的一个重要原因。她的这个论断未必会获得别的人的太多认同,但无疑,她把让她“感受到剧烈的断裂似的变幻和无常”的故事写了出来,“我只想给这满街的女人做个见证,让她们的悲喜被记录,让她们被听见,被看见”。
《盐镇》也很容易让人想起日本作家中村淳彦的《东京贫困女子》。《东京贫困女子》中的人物看似有不少是特例,但日本社会在泡沫时代结束后中低收入群体停滞甚至下沉的现象还是比较普遍的,书中描述的男女格差(指财富、地位的差距)和离婚后男方对子女的责任感之低跌破了现代社会底线。
盐镇,这个鲜被主流话语提及的偏僻之隅,发生在盐镇女人身上的那些故事,也很有可能发生在别的地方。只不过,她们没被看到,没被注意到。中国有四万多个乡镇,而聚集了大量注意力的北上广深加起来也只有4个。“我们在北京、上海高谈阔论女性权利的时候,她们仍旧重复经历着古老时代的轮回。”易小荷也不曾想到还有这样的她们存在,直到她踏入仙市镇,并住了下来。
易小荷的《盐镇》揭开了这个未被注意的世界一角的痛,毫无疑问书中女人被“撒盐”、被“放咸”的人生,也只是她们人生的一方面,她们的被“撒盐”并不妨碍这个古镇成为旅游景点。换一个人去记录,很可能会是一部中国西南版的《小森林冬春篇》和《小森林夏秋篇》,毕竟,如易小荷所说,她们几乎每个人都做得一手好菜,而且,她们收拾一下都算得上面容姣好。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说,乡土社会是“礼治”的社会,礼治社会并不是文质彬彬,礼也可以杀人,可以很野蛮。这个“礼”指的是一种当地的传统。易小荷注意到,耳濡目染,这些才是在镇上生存的准则。这个准则不得到根本性的改变,女人被“撒盐”的命运也就很难改变。
对话
“让大家更去关注她们,才是最重要的”
潇湘晨报:在去仙市镇之前,您似乎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写那里的女人?
易小荷:其实也是有想过的。只是比较模糊。采访就是这样的,先是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到了现场才知道有什么样的走向等等,这都是不可预料的。更何况写书和新闻采访又不一样,你就会变得更松弛。去之前,我是有想过去观察她们的,但,这并不是说百分之一百要观察她们。这就像你去采访NBA,去之前你可能会想你要去湖人,你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但到了那里之后才会注意到更多细节的东西,你的决定可能就会做出改变。
潇湘晨报:选择去仙市镇做这样的采写,是因为语言上的没有隔阂还是别的什么考虑?
易小荷:仙市古镇在我家乡自贡的下面,肯定有语言相通的部分,另外我觉得方言写作是很有魅力的东西,我早就想好了要放一些方言进去。我之前在做公众号的时候就发现,其实全国的人都很喜欢四川的方言,它有它的生命力。不过,当时选地方的时候并没有一定要去仙市古镇。仙市是在三个镇里选出来的。我当时就是想找一个介于新旧之间的、人口和面积大小合适的,然后能够反映出居民在时代变迁中命运的变化的。当时是这么想的。
不过,当时我也没想到这个镇上会有这么多的故事。这个镇现在主要的经济来源是旅游,节假日有很多游客。在我这本书出来之前,网络上搜仙市古镇,绝大多数是和旅游相关的。我写到的这些故事,哪怕是仙市本地人都未必会知道。例如陈婆婆的故事,我书中写到的其他女人都未必会知道。她们过的都是螺蛳壳一样的生活,除了街上的邻居,她们不跟别的人打交道。
潇湘晨报:她们能够把那么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您说,是因为您和她们没有利害关系?
易小荷:如果从底层的所谓竞争、内卷来说,她们可能会有这样的考虑——这个地方很落后,竞争很激烈,你所获得的资源就相对要少。我买了你家的水,就不会买她家的水;在你家茶馆打麻将,就不会去别的茶馆。确实会有这样的考虑。可能因为每个人都不容易吧,她们老说这样一句话:你不要同情她,没什么可怜的。她们这么说,一是可能她们没有完完整整地听过别人的故事,第二个是自己的生活都这样,哪里顾得上别人。
潇湘晨报:您和她们接触的时候,有一开始就说有可能把她们的故事写出来吗?
易小荷:我决定写哪些人的故事时,有跟她们说。刚开始去,不认识她们,不知道要写谁,后来她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也没说我要写她们的故事。但一旦确定要写这个人的故事,我就会跟她说,还要她授权,这是一个正式的契约,其实我也可以不这么做,但这是彼此信任的开始。
潇湘晨报:当您提出要她们授权时,她们有没有提出一些经济上的要求?
易小荷:没有。她们挺淳朴的,而且我又不是买故事的有钱人。我就是觉得她们还有倾诉的愿望,还能把她们的故事说得出来。我就跟她讲,你同意我写你的故事你就授授权呗。
潇湘晨报:《盐镇》中有些故事是很好的小说题材,您为什么会选择非虚构的方式?
易小荷:非虚构没有这种题材——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没注意到类似这样的题材,你一定要做别人不一样的、别人没看到的东西;还有就是我本来就是媒体人出身,非虚构是我最擅长、也是我唯一擅长的,我没有能力坐到书房里就可以虚构出来这样那样的东西,晚霞的颜色、空气中的味道,等等,这些我虚构不出来,我必须到生活中去观察。另外,她们本身的故事就已经够有力量了,真实的东西才是最触动人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当然,有人会分个三六九等,说小说才是文学最高的殿堂,但对我来说,如果能够把最真实的东西呈现出来,让大家更去关注她们,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觉得吗?如果说这是小说,“希望她们被听见、被看见”的力度就会被削弱。
潇湘晨报:当她们知道你要写她们的故事时,她们有没有想过这些故事传播开会对她们的生活造成些影响?
易小荷:我并不清楚这些故事会有多大的影响力,当时也并不知道一定能出版,不过为了保护她们,我还是对她们的信息做了修改。也有些人很想用自己的真名,我就会尊重她。也有人特别想记录下她们的一生。例如王大孃,她很想被听见、被看见。她说过她两个孩子过得都比她好,她挺够本的了,没什么别的愿望,就希望百年之后有人给她写个东西,记录她的一生。我猜想,她不希望后人说起她时,只说“哦,她就是那个天天被老公揍的”。她说起自己的一生还是挺自豪的,年轻时候胆子挺大,出去做生意,还做过很短时间的妇女主任,等等,还喜欢唱歌、跳舞,有很多人追。她也有她人生的光耀的时候,而不是现在出去办个社保回家晚了就有可能被老公打的这种。她肯定意识得到这种巨大的差别。
潇湘晨报:有人说您是用女性主义的视角来写《盐镇》的,您介意这样说吗?
易小荷:每本书出版后就有它自己的生命力了。我不能跟读者说应该这样看或者那样看,我只是文本的提供者,我尽量在这本非虚构的写作里给读者提供我观察到的最丰富的信息。你可以说我是女性视角,但不希望被这样一个标签禁锢住。前些时候在上海签售会上,我说我不是居高临下的说教,也不是有意识挑起和男性的对立,女性的困境是个结构性的问题,来自男性的暴力只是其中的一个表征,在生活苦难的深处,男性可能也是一个受害者。
潇湘晨报:不过,我个人来看,虽然您写的主要人物都是女人,但我觉得您实际上只是写人,只是选择了她们作为写作对象。
易小荷:对。我在序言中也说了,这不只是一本女性的书。只是说,女性是这个样本当中的弱势部分,从这个侧面能更突出新旧交替、城乡变幻等现代化过程中带来的变迁和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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