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坂本龙一先生,再见
原标题:再见,坂本龙一先生,再见
日本作曲家坂本龙一于3月28日去世
享年71岁
70岁的坂本龙一坐在钢琴前,弹奏那首他已经弹奏了成千上万次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他依旧戴着标志性的圆框眼镜,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一头白发在黑白画面中闪耀着。除了苍老了一些,他一如年轻时那样时髦。
每次演奏这首曲子,坂本龙一都会尽力为听众们表现出不同的情绪和感觉,但这次好像更加特殊。在黑白电影般的画面中,人们得以注视他消瘦的面颊,枯瘦的手指。他低垂头颅的敲击,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弹奏都要卖力、专注。在静谧和谐的旋律之外,隐约透着催人泪下的悲怆。
这是一场公开的告别。2022年12月11日,因为癌症病情再度恶化,坂本龙一担心自己再也无法进行演出,于是向全世界直播了一场“最后的”音乐会。人们看到的画面和音乐,是他分段录制好,再剪辑出来的结果。2014年,他曾患上咽喉癌,此后病情趋于稳定,但2020年6月,他又确诊直肠癌,后来只能用药物控制。
中国歌手王菲曾在2000年的歌曲《如果你是假的》里唱道:如果你是玛莉,是朱莉、查理,还是坂本龙一,会不会有很大关系?坂本龙一是偶像们的偶像。有人在网上调侃: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不知道坂本龙一的,一种是喜欢坂本龙一的。
玩乐队,演电影,得大奖......在好运和才华的庇佑下,坂本龙一把人生的前五十年活成了一部天才成长史。被宽松、自由的思潮指引,直到中年,他都保持着自由放任的心性,和似乎能够无限挥洒的创造力。但此后,连续两次患癌的打击,社会环境的变化,促使他从自我的世界中走了出来,开始用音乐去关注社会、关注他人。他持续释放的的善意,也获得了所有人的回馈。据雅虎新闻网等多家外媒4月2日消息,日本作曲家坂本龙一于3月28日去世,享年71岁。
标志性的“东方之音”
“我想要感谢......”
1988年,36岁的坂本龙一凭借在《末代皇帝》中的配乐,捧起了奥斯卡最佳配乐的奖杯。在台上,他有点儿局促,嘴上说着英文致谢词,心里只感觉词不达意。这本该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但直到晚年,他回忆起这件事都还觉得不真实,甚至只担心自己会不会在台上出丑。
他是怎么走到这个领奖台上的?最初,他只是想组个乐队。1978年,刚从东京艺术大学研究所毕业的坂本龙一成为了“黄色魔术交响”乐队(YMO)的一员,乐队的三个人深受欧美音乐的影响,决定玩一玩当时最前卫的电子乐。最开始出唱片时,他们没在日本掀起水花,反而先在欧美红火起来。此时,坂本龙一极富特色的东方面孔吸引了日本导演大岛渚的注意。1983年,他邀请坂本龙一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中饰演一个角色。
坂本龙一接下了戏约,其实他不爱演戏,他只是希望大岛渚给他机会创作电影中的音乐。幸运的是,大岛渚的想法也和他一拍即合。也正是因为参演这部电影,1983年,坂本龙一在戛纳影展上结识了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贝托鲁奇同样沉迷于对东方的兴趣中,那时他正频繁地跑到中国采风,筹备关于溥仪生平的电影《末代皇帝》。最后,他挑中了坂本龙一饰演日本军官甘粕正彦。
1986年,坂本龙一跟随《末代皇帝》剧组来到中国。青少年时期,中国元素对他有着强烈吸引力,他在歌曲《东风》中借鉴过《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旋律,但从未有对中国的感性认识。他跟着剧组去了北京、长春和大连,史无前例地进入了紫禁城拍摄。他眼中,那时的中国街头仍是灰暗的颜色,却隐约透露出活力,百货商店里,人们抢购东西时的声音让他感受到市井气息。在他脑海中,这些声音、色彩构成的印象,直到晚年都还栩栩如生。
但演员这项工作就没那么有趣了,坂本龙一没把自己当成一个职业演员,性格倔强的他还听不进导演的批评。而同组的演员都在用功,没人敢陪他出去吃饭,他一直过得有些别扭。直到在长春的拍摄刚结束,贝托鲁奇突然要求他帮忙写一首音乐,用作剧中溥仪“登基”为伪满洲国“皇帝”时的背景音乐,现场交由乐团演奏,但留给他的时间只有几天。
当时,片场的条件十分简陋,手边没有任何乐器,坂本龙一不想错过机会,只能托剧组弄来一台走了调的老钢琴。好在片场所处的环境充满历史感,那里是日本关东军的高级军官宿舍,在那里,大量当年的物品还被原样封存。白天,他带着陌生的中国乐手一起作曲,到了夜晚,在高高屋顶的宿舍休息时,他总是心有余悸,生怕梦里会出现关东军的鬼魂。
对待音乐,他拿出了比电影大得多的的热情。最终在几天内交出了让贝托鲁奇满意的音乐。拍摄结束后,他又接到了贝托鲁奇创作更多配乐的要求,只好在短短两个星期之内疯狂创作、找乐队排练,交出40多首乐曲。电影成品问世,他却累得住了院,还发现贝托鲁奇把他精心制作好的音乐剪辑得乱七八糟。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他开始告假,不去参加《末代皇帝》的首映活动。
时过境迁,这次让他五味杂陈的经历,却有了最耀眼的成绩。他一直记得,颁奖台上,传奇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话:“今年是属于《末代皇帝》的一年。”他意识到导演的要求总有他的理由,不再生贝托鲁奇的气,两人陆续又有了其他合作。更重要的是,坂本龙一这个当时还很年轻的日本作曲家,从此跻身世界电影配乐大师的行列,未来,世界各地的电影人将因为这份信任,将自己的作品交给他。
漫长的青春期
因为获得了奥斯卡奖,坂本龙一持续在全球走红。随之而来,“教授”这个雅号也传遍了全球。这个绰号的来源是由于刚刚组乐队时,搭档高桥幸宏被坂本龙一的高学历和知识储备震惊,脱口而出了“教授”这个词。不得不说,这个雅号相当适合坂本龙一,他的确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坂本龙一的父亲是大江健三郎的文学编辑,母亲是设计师。从小,他就看着作家们在自己家里喝酒谈天,也时常担心成堆的书本会掉下来砸到他的头上。
这种耳濡目染,也让他形成了凡做音乐必搞研究的习惯。为贝托鲁奇写作《末代皇帝》的音乐时,他其实不懂中国音乐,一口气买了20多张中国民乐CD,把中国的琵琶、古筝等乐器融入西洋管弦乐。写作《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主题音乐时,他知道一般给电影音乐作曲家的配乐时间只有几天,却向大岛渚要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做研究。他用融合的方法写出了那段知名旋律:左手用的是东方的五声调式,右手则运用西方音乐的和弦,配乐中本该有圣诞节的教堂钟声,他却把它们改为东南亚乐器“甘美兰”,呼应着故事发生的地点爪哇岛。最终,这首结合了东西方文化的曲子,感动了全世界的人。
除了知识分子气,他身上更明显的色彩还是自由、叛逆,这也是时代带给他的烙印。20世纪60、70年代,摇滚乐、嬉皮士运动从美国传入日本,追求平等、和平、公正和反战的左翼思潮、东方禅宗思想在年轻人中流行。坂本龙一跟上了时代的思想,他的音乐口味驳杂,既喜欢巴赫、德彪西,也爱听当时最流行的披头士、滚石乐队。
他形容自己初中之前活在温室中,在高中之后才打开了生活的大门。他考上高中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东京所有的爵士乐咖啡馆的演出看了个遍。在大学,他不喜欢跟学校里的富家子弟玩耍,也不认真听作曲系的课,非要出去给剧团配乐,结识民谣歌手,哪怕当时他连民谣音乐为什么能影响社会,鲍勃·迪伦是谁都不太清楚。读大三时,坂本龙一一冲动就和当时的女朋友结婚了,成家后他感觉钱不够用,就去工地搬砖、去酒吧伴奏,到录音棚帮别人演奏、录音。
无论小环境还是大环境,坂本龙一都没有被催逼着去过一种更加刻板的生活。直到25岁,研究生都快要毕业了,他还不想离开学校。巧合的是,“捡碎活儿”的日子里,他认识了很多民谣、摇滚歌手,被他们信任,也遇见了乐队搭档高桥幸宏、细野晴臣,他们拉着他走上了电子乐的道路。他发现,这些伙伴没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却可以拥有优秀的乐感,也被他们身上蓬勃的生命力感染。
那个全球青年都在叛逆的时代,保存了艺术家们身上极强的创造力和自由精神,很多人打破了学院派的藩篱,随时随地都在创造。和坂本龙一差一岁的日本音乐家喜多郎,原本看不懂五线谱,通过玩摇滚和电子乐音乐自学成才。和坂本龙一演过对手戏的英国摇滚歌手大卫·鲍伊,从民谣音乐玩到迷幻摇滚,一生不停地变换造型和音乐风格。坂本龙一一直是这个不被归类的阵容中的一员,也一直在吸取这种自由带给他的养分。
在死亡的阴影下重生
黄金时代总会结束。移居纽约十几年后,似乎平常的2001年9月的一天,准备吃早饭的坂本龙一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场景:窗外世贸大楼已经被飞机撞穿,浓烟滚滚,耳边长时间响起刺耳的警笛声。他亲眼见证了“911事件”。他突然发现自己陷入对战争的恐惧,开始囤积水、食物和防毒面具送给亲友。为了缓解焦虑,他和朋友一起编了一本叫做《NoWar》的言论集,强调不能以任何原因发动战争。这是他作为一名艺术家,第一次旗帜鲜明地表达出艺术之外的政治观点。
他渐渐感到时代在转向,身边极端的言论越来愈多,和平的日子开始蒙上了阴影。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思考用音乐发声的方式。渐渐地,他做音乐的方式也显得越来越离经叛道。2002年,他跑到人类的“起源地”肯尼亚,想看看人类的“发源地”有什么样的声音。过了几年,他又跑到格陵兰地区,把录音设备扔进冰洞,录下了冰川融化的声音,戏称自己在“钓音”。当时还没有太多的人知道,这个天才又在玩什么新花样。
2012年,他还为福岛核电站事故中的灾民演奏,希望他们能够在音乐声中安然入睡,且融入日本民众反对核电站活动的人潮中,对着摄像机清晰地表达着“我反对核电站”。他在用音乐介入现实,这是他曾经迷恋过的艺术家约翰·凯奇“将日常加入音乐”带给他的影响。
当他在世界各地奔走的时候,打击接踵而至。2014年,62岁的坂本龙一突然被确诊咽喉癌。在接受治疗时,他的身体首先出现了反应:唾液分泌越来越少,只有正常人的70%,难以吞咽,牙龈也变得容易出血。他只能努力改变自己的习惯,学会在半夜多起几次床,喝水润喉,或者嚼口香糖来促进唾液分泌。工作也是治愈焦虑的一种方式。抗癌期间,他推掉了大部分工作,但依然坚持为《荒野猎人》等电影写作了配乐。
成名后的一段时间,坂本龙一一度不爱讲话,总是紧闭嘴唇,冷酷的样子却很受年轻人追捧。第一次抗癌成功后,人们发现镜头前的他神情更舒展,甚至不时露出调皮的笑容。他开始在采访中自省,自称不愿意和三十几岁的自己做朋友,因为那时他骄傲又自负,心里只有自己,看不到众生。2022年7月,他为日本《新潮》杂志撰稿,详细讲述他2020年6月再次被确诊直肠癌的过程。两年来,他辗转几家医院,接受了六次手术,大肠、双肺、淋巴系统的肿瘤都被切掉。即便如此,他依然希望像他敬爱的巴赫、德彪西一样,持续创作到生命最后一刻。
即使这样,他还是想把爱带给其他的人。2018年12月的一天,人们发现这位配乐大师在北京的一间酒吧里,用走音的钢琴弹着《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2020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刚刚爆发时,坂本龙一参加了一场名为“良药”的音乐会,用钢琴、石头、琴弦等工具现场即兴演奏。镜头对准他手中的乐器铙钹时,人们看到,上面用英文写着“中国武汉制造”的字样,他想为疫情中的人们祈福。他持续表达着善意,也感动了众人,乐迷们都在祈祷这个创造了优美音乐、拥有丰富人生的天才不要这么早离开这个世界。
如今,在中国视频网站的弹幕上,还是有无数的人为坂本龙一的健康祈祷。有条醒目的留言这样写道:教授,不要在冬天走,太冷、太痛苦了。而在这条留言对应的视频里,坂本龙一正用和缓温柔的语调,用中文一字一字地念着:大家——好久不见,我是坂本龙一。
参考资料:
《坂本龙一:音乐即自由》,作者坂本龙一,译者何启宏,2017年 中信出版社。
纪录片《坂本龙一:终曲》,2019年上映。
《十三邀》第四季
作者:仇广宇(qiuguangyu@chinanews.com.cn)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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