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过年的面刺猬,是风俗,是年味,是孩子的期盼
原标题:品读|过年的面刺猬,是风俗,是年味,是孩子的期盼
*本文为《品读》2023年第4期内容
旧时,胶东农村逢过年,要给孩子们蒸一只面刺猬馒头。条件好的人家用的是纯白面,条件差些的则在白面里掺进黑面、玉米面甚至麸皮。不管家境如何,孩子们的面刺猬必不可少,那是风俗,是年味,更是孩子们的期盼。
面刺猬可大可小,原料也可以将就,但造型绝不能马虎。马虎了,敷衍了,就不是穷富问题,而是态度问题——就算用黄土捏成个好看的刺猬,也不会遭人嘲笑;但如果刺猬太丑,就会被人看不起了。那里的农人们,通过面刺猬的造型来判断一个妇人是否心灵手巧,甚至懒惰或者贤惠。
面刺猬圆圆溜溜,憨态可掬。要先团出一个面团,再用剪刀细细地剪一遍表面,让面团上长满密密的毛刺;这样,刺猬的外形就出来了。然后,在面团前端轻轻一捏,便有了刺猬小小的嘴巴。再用黑米、红豆、黑豆、眉豆、黄米或者草籽,当刺猬的眼睛——在对待眼睛这件事情上,村妇们能发挥出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最后,往刺猬的嘴巴里塞半颗干枣,没有干枣也可找一小段染红的面条或其他什么,面刺猬马上变得喜庆起来,有了勃勃生机。
面刺猬蒸好,分给孩子们,嘴急的孩子当天就会把它啃光。但大多数的孩子会留着它,用根红绳拴在胸前,馋极了才舍得啃上一小口。有的孩子甚至睡觉都搂着他的面刺猬,那些有面刺猬的日子,梦里都充溢着让人心满意足的小麦香味。
可哪怕再吝啬地对待那个面刺猬,过了大年初三,属于孩子们的面刺猬也所剩无几了。对孩子们来说,它与刺猬无关,与象征的财神无关,与它逼真和夸张的造型无关,与年俗也无关……面刺猬就是一个能够自己拥有支配权的馒头,而这在平时是不可想象的。
我和哥哥每年都会分到一只面刺猬。与绝大多数孩子一样,尽管我们那么谨慎那么吝啬地对待它们,却仍然会在正月初三以前将它们消灭得干干净净。可是,有一年的二月二,我俩却见到一个男孩捧着一只完整的面刺猬在啃,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了。问他,哪来的?答,过年分的。问他,怎么留这么久?答,忍着别吃。于是我和哥哥知道,只要忍住馋虫,面刺猬完全可以留到二月二。
当天我就与哥哥商量,明年一定要把面刺猬留到二月二,然后,每人捧一个,当着那个男孩的面啃。那将是多么风光多么招摇的事情啊!
来年过年的时候,我俩真的那样做了。怕馋到受不了而啃掉它,我骑上哥哥的脖子,将两只面刺猬放到了家里碗柜的最高处。母亲问,真能留到二月二?我和哥哥说,肯定能。母亲笑笑,没再说话。她当然不相信我们能把面刺猬留那么久,就像不相信猫枕着鱼头能够睡着一样。
对我和哥哥来说,每一天都是折磨。特别是正月初三以前,来到街上,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孩子在我们面前或啃或舔着他们的面刺猬。我和哥哥一边咽着澎湃的口水,一边快速从他们身边走开。必须赶快走开,否则我们的口水肯定会不由分说地淌下来。
美食近在咫尺,我和哥哥却硬忍着不去动它。有时馋极了,我会再次骑上哥哥的脖子,取下面刺猬;然后,我们使劲嗅一会儿,再放回去,就算解了馋。终于,正月即将过去,我们马上就会迎来美好的二月二了。
然而,我和哥哥却没能保住面刺猬。
家里院墙坏了,父亲找了村人来修。正月里寒风刺骨,村人一干就是一天,虽然没有工钱,但一顿饭是要管的。母亲炒了两个鸡蛋,炖了一点粉条豆腐,蒸了一碗蠓子虾酱,切了一盘腌萝卜,算是凑成4个菜。但她无法凑出过得去的主食。于是,母亲跟我和哥哥商量,让我俩把面刺猬借给她,等到下一个年节,她会给我们每人各蒸两个面刺猬。我和哥哥不肯答应,母亲便给我们讲道理说,家里没有白面了,人家帮咱干了一天活,总不能吃苞米饼子吧?我和哥哥仍不同意。就算干了一年活,也不关我俩的事。最后,母亲还是在我和哥哥的哭闹中拿走了那两只面刺猬——父亲用他臭哄哄的鞋底,将我俩揍得鬼哭狼嚎。
其实,那两只面刺猬已经有些发霉。母亲用菜刀小心翼翼地削去霉斑,切成片,热给那个村人吃。村人满足地吃着炒鸡蛋、腌萝卜、豆腐粉条、蠓子虾酱,以及我们的面刺猬,一片都没有给我和哥哥留下。他是个光棍汉,日子过得远比我家更清苦。
那天夜里醒来,我想起这事又大哭一顿,对哥哥说,二月二的时候咱俩没有面刺猬啦。哥哥本想安慰我,可话未出口也跟着哭起来。那夜我们哭了很久,为吹出去的牛皮,为突然间被村人、父亲和母亲抢走的那口吃食,为二月二那天我俩不能将一只发霉的面刺猬啃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再过年时,母亲兑现了她的承诺,为我和哥哥每人蒸了两个面刺猬。然而,我们再也不敢产生将它们留到二月二的想法了。大年初三之前,我俩就将两只面刺猬啃干净,渣都没有留下一点。从那时起,我们已经懂得规避风险,懂得在贫穷的岁月里,如何守住一只可以自由支配的面刺猬。
即使多年以后,我与哥哥也经常谈及此事。我们感叹那时的贫穷,也感叹父母的实在——尽管他们的实在对我和哥哥来说,是那般冷酷。后来有一次,我与村里几个老哥们喝酒,其中一个竟然也讲了一段被他母亲借走面刺猬招待亲戚的往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随后,几个老哥们打开话匣子,原来,我们几乎每个人童年时的那只面刺猬,都曾经被父母借走过,入了他人的肚腹。
那些他人,有村干,亲戚,长辈,朋友,邻居,短工……甚至流浪至此,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原标题:《 童年的面刺猬》
作者:鲁瓜
责编:张子晴 / 校对:郭艳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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