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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画笔，蘸着哲学的墨汁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3年04月09日 07:12

原标题：他的画笔，蘸着哲学的墨汁

方唐《乐在其中》

□郭小东

面对方唐的作品，观看是一种局促：并不复杂的画面，分裂为无数的整体。结果是，整体形成冲击并突破了画面，在毛边之外，构成另一个无边的世界。

即便有题签，那题签也是另有其意，似乎文不对题。好处是，在看似对牛弹琴的时间里，形成一种冲突，正好机锋地回应了某些疑问，这质疑或怀疑主义的要旨，便是方唐的居心，艺术的居心。

所以，方唐的画，与其观看，不如阅读，用心，无须用脑。它本不是为着纯粹用脑观看而缺少用心来体悟的人创作的。

观赏方唐的画很容易，好看、怪异、鲜活，又有味道。够了。但读通方唐的画，却并不简单。它藏匿了太多东西，连最本质、最真实的发声也深藏不露。让看的人看好，让读的人有疑。这是方唐，一位有些快乐同时有些忧伤、有些乖张却不失克制、豁然明达但绝不苟且的大先生。

他的世界早已不是正的。圆的，偏的？无形的？抑或是蒸腾的气、无序的风？大失望里，又全是希望。所以，他快乐。他画作的倒置，错置，歪曲或邪恶，包括重重的调侃、揶揄，都在抗争着什么。又都在平复着什么。

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与丰子恺的正形，与冰兄的错愕，与丁聪的幽默，华君武的辛辣，等等，方唐略不同。他是自由的、不羁的。他不见于任何樊篱与规约，只听命于自己内心的奔涌。

他不卖画，不高攀，所以，他不必谄媚于时势，不必倾重于市场。他始终放眼于时风流弊，嬉笑怒骂，只需戏弄一下逻辑，已然志得意满，乾坤朗朗。

很少有见画家写画论的；写画论的，一般不会画画。这是很奇怪的现象。不太懂中国语文的画家比比皆是。创作与评论在同一个人身上，被割裂成两个互不融洽的部分。现代人这种德行，似乎并不太符合中国传统文人的要义。但方唐画画，写画论，写杂文、散文，居然还写小说，还出文集，洋洋大观，虚衔多多，这专家那学者的，忙得不可开交，艺术仍老而弥坚。

他的画作中，人物形体的各个部分，都局部地实现着各自的整体承担。换一种方式说，即局部的指向与边界是明晰的。在他的画里，眼睛就是眼睛，鼻子就是鼻子，它们各自分离，独立存在。可是，这些部分，一旦和别的边界或构件，化合或重叠，结合部分，或线条的延伸组合，就有了另一层意蕴，成了模糊的、不确定的、多义同时又暧昧的，并且具有逻辑推演的意义。它僭越了平常的审美和庸常的逻辑，进入他的画本伦理——属于方唐的艺术创作伦理，即万花筒效应。

有能力撼动人类心灵，去往他的田野、广袤的远方，和声共鸣，这种画家、作家，不正是我们称为“伟大”的人吗？

方唐晚年的画作，越趋于理性，越耽于思考，而且充满一种青春期才有的冲动，他看到了出世的狂狷，那种摒弃喧嚣的沉静之后，对贪婪与愚昧的刻薄嘲笑。它意味着艺术成熟和思想演算的高度，这是一种罕见的状态。

我一直以为，中国的美术土壤和美术教育，有太多工匠的痕迹。画画不是制作，所以技术为其次。比如，现代人画里的山水，并非自然所见之山水，更多是画谱里的，陈陈相因，似死在唐宋画本里。

方唐是画界的思想者，特立独行。他的画笔，蘸着的是哲学的墨汁。“后人类社会猜想”、生命数据、粒子波形式，这些全新的思维，不是一般艺术家可能的视域。

行内人黑马说“百年之后也许人类会视他为先知”，“这位漫画家的大智慧，非常了得”。翻开《方唐文集》，各种最前沿的艺术理论，最前卫乃至实验性的先锋思维，是文集的主题。轻松而又老辣的论述，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与机锋。

我与方唐，同在羊城经年，多次在颁奖会上擦肩而过，各自捧了奖，别过。知他的画怪诞，却和他的英俊、亲和、简朴、轻松对不上号。画画的方唐和小说的陈树斌，甚至谈玄说奥的漫画家，互不相容。说他的画是漫画，不准确。不可归类的文本，是他的逻辑创新，新艺术思维的若干内涵，都本质性地扩张着。

在艺术上，划一意味着僵死，包括形式的完整与规矩。而分离，包括部分并不比全部少。这种观念，在现代绘画艺术中，是非常重要的实践。思想和技法均如此。方唐的线条，依笔意游走，轻重浊滞，拖拉曲拐，平滑阻顿，了然一气，连直角也是圆方的，人体的自然主义线条，简约却灵动，是有意味的形式。所以，可以感受碎块之间的勾连，发现断裂的暗修，栈道就在观者心中。

如果把方唐的艺术世界，覆盖在现实中，那么，没有重叠的部分，便全是锐角。他的小品：在六合彩冲浪的少女、患了爱情恐怖症的大儒、为魔鬼抓痒儿的史学家、很有文采的初夜、和尚背后的鬼、给人类思想放进垃圾的作家……这些题签非庸常思维所能，直觉、冲动，没有老气横秋、游戏现象，解构人生，浪荡着正儿八经的严肃。比如，“一个准备创造历史的精英”，是小品，更是滤镜，不是无关痛痒的发声。他自称是个“跑龙套的角色”。的确，只有大师，才配得上自轻自嘲的品格。

他的画，愤怒同时忧郁，并不疯狂。照理，这情同水火的气质，常常突出为疯狂，如梵·高。方唐是温和的，他的敢言和犀利，藏在煴热的忧郁中，结果常常是冷却的，像淬炼中的铁，烧蓝沉郁，却灼热非凡。他的漫画、小品、人体，以题签点睛，或干脆无题。他嘴角咧着的那一丝浅笑，活脱出他画作的全部精神。

每天，坐两站公车，方唐从住所到工作室，一间简陋的出租屋，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风雨无阻。我去过一些画家工作室，有大企业养着，四五百平方米的豪华画室，有茶歇、餐厅……可我知道，巴黎圣米歇尔广场上有家简单雅净咖啡馆的一个老式座位，海明威曾在那里写下不朽的作品。当然，那是20世纪20年代的事了，刚好百年。

“中国式梵·高”，贴切。方唐，一百年后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