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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人间一钓翁 古今诗文、绘画中的“渔父”

来源:朋友圈生活 时间:2023年04月10日 16:36

原标题:悠然人间一钓翁 古今诗文、绘画中的“渔父”

一叶竹筏、一只鱼篓、一顶斗笠。前不久,在漓江上做了一辈子“船上人”的渔翁老爷爷黄全德走了。许多人通过网络上传了与他的合影,纪念这与“20元人民币”上的图案如出一辙的身影。

山水辽阔,渔隐江湖,千百年以来,“渔人”始终都是一个触动人心的形象,甚至成为诗文图画中的传统意象,流露着处世的智慧、退居的选择、隐逸的向往,也流露着对精神风骨的追求,背后还藏着一段段悲喜交加的人生。

林风眠 渔归图 “太公钓鱼”与“羊裘垂钓”

三千年前的渭水,不知是怎样的滔滔,然而天下大势,兴替已是必然。姜子牙悠悠哉哉地坐在水岸溪石上,抛下一枚直得不能再直的“鱼钩”。我猜,他一定会铆足一口丹田气,半吟半唱:“谁人乖乖来上钩,不钓鱼儿钓王侯,唉嗨哎嗨呦!”两岸的群众将这则怪事顺流传开,西伯姬昌,也就是后来的周文王,果然自愿来“咬钩”,成就了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史记·齐太公世家》有云:“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载与俱归,立为师”。

如今,宝鸡磻溪尚有钓鱼台供后人凭吊古事。姜太公,算得上是最早且最深入人心的渔人形象之一,所谓“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姜子牙自我制造舆论的营销机巧,透着一点儿剑走偏锋的狡黠与慧思,打通了入世的道路,也奠定了周王朝的八百年基业。

有人审时而入世,则必有人度势而出世。杭州桐庐有山名富春,有水亦名富春。在“远岸平如剪,澄江静似铺”的富春江岸,也有一处钓台,比姜太公的钓鱼台更令后世敬慕——两千年前,曾坐于其上的垂钓客,正是东汉隐士严子陵。

浙江余姚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有着孕育了中华文明的河姆渡,也是一批历史名人的故乡,比如王阳明、黄宗羲、朱舜水,比他们更早的是《后汉书》中所记载的“少有高名”的严光,子陵是他的字。昔年游学,严子陵有个了不得的朋友刘秀,后来一举灭王莽、建东汉。新帝登极求才求贤,严子陵却出人意料地“跑”了。等到领着皇命、拿着画像的使者找到人品与学识皆佳的他的时候,他正把自己藏在山水之间,身披羊裘临泽而渔。“羊裘垂钓”也成了隐世独立的代名词。

对于跑去当渔父的严光,古来都有“假清高”的批评,无非是说他借隐逸山泽之举,行沽名钓誉之事。这大概是嫉妒他的人才说出来的话吧。《后汉书》里讲得明白,使者几次三番才劝动严光,而这也仅仅是一次非完全性入世的短暂旅行,因为直到光武帝亲自来见,严子陵依然赖床不起,说:“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心志何其坚定,即便皇帝也不能使他违背自己的意愿。庙堂钟鼎锦绣,又怎抵山水逍遥随心?更何况他已体会过渔泽的安然。本心淡泊的人又如何能被钱与权与势征服得了呢?严光是心甘情愿选择做个渔人自在一生。

后面的事更印证了严光本心的选择不止于隐者的风节,更是睿智非常。两位老友对谈几日,同榻而眠,严子陵睡而不知把脚压在了皇上的“龙肚”上。天一亮,就有太史来找茬:有客星犯君主!虽然光武帝笑着解释并不怪罪,但严子陵又如何不明白这其中的问题所在,朝臣善妒官场残酷,并不值得留恋,而自己与刘秀身份上的变化,便再不可能回到游学时相惜且平等的友谊了。所以,本就是短暂出山叙叙旧的严子陵,更加坚定地拒绝了皇帝封授官职的提议——“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

透过史书上干脆利落的“不屈”,似可望见那个两千年前的身影,不曾犹豫地走出天家殿宇,走向内心的世外天地。岭上白云,水岸丛碧,机灵的小鱼儿就围着鱼钩打转转。这一次,严子陵不用再躲藏,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就在这富春山水中,也不会再去打扰他。后来的人们给他的垂钓处起了个名字,叫作“严陵濑”。又过千年,范文正公贬至当时桐庐所在的睦州,为严先生修祠,留下了那句余韵悠长的慨叹——“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烟波钓徒”与“无名渔父”

渔父,随着自古而今文化与哲思的推动,从一个辛劳的职业名称,逐渐生发出隐逸逍遥的意味,甚至固定成为词牌的主题。《渔父》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渔歌子》,唐代作为民间曲子已有传唱。但若说使之名传千古的人,便一定绕不开写下“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张志和。

其实在成为“烟波钓徒”之前,张志和就拥有了很长一段顺风顺水的人生,按照颜真卿《浪迹先生元真子张志和碑铭》所说,他的母亲“梦枫生腹上,因而诞焉”,十六岁便明经及第,入仕后得到唐玄宗与唐肃宗两代帝王的赏识,特别是在平定安禄山叛乱时立下功劳。一场政治变故成为他的人生分界线,因政见不同被肃宗贬斥,面对前所未有的挫折与压迫,张志和选择了退居,作别滚滚红尘,从此渔樵唱晚。谁都无法否认这种选择里的被动、无奈与苦涩,但也许是唤醒了他少年时修习道术所学的逍遥心得,也许是唤醒了骨子里散淡的天性,张志和也寻得了浮泛三江五湖的适意。

扁舟垂纶,投笔著书,与善书的颜真卿、善诗的僧皎然、善茶的陆羽相为友,雅集小宴乘兴诗画。这个时候的张志和,一口气写下了五首《渔歌子》。他说江上的日子清贫而奔波,“舴艋为家西复东”“菰饭莼羹亦共餐”,却也说渔父的心态豁达而乐观,“笑着荷衣不叹穷”“乐在风波不用仙”。当然,最出名的还是“西塞山前白鹭飞”那一首,桃红碧波为界,鱼与渔各有各的悠哉。他甚至为后世勾绘出渔父“青箬笠、绿蓑衣”的标准形象。青山在望,圆肥的小鱼搅得春水活泼,那渔人就立身在这幅举目无极的图景里,落笔于“斜风细雨不须归”,所流露出的襟怀超逸与怡然自适,似乎已经超越渔人本身,而更赋予了文人的风度。

乘一叶舟能达四海,拥一叶舟也可为家。退隐的张志和再也没有离开他的江湖。而三百余年后的陆游,则在做官、贬黜、再做官的人生征途中几度沉浮。观其一生都充满了令人无力的压迫感,于家,空叹一腔“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怅然愁思,于国,徒留一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无限遗憾。面对懦弱的南宋朝堂,忠且直的陆游被排挤出官场并不使人感到意外,一度归隐山阴故乡是他的选择。

赋闲乡居,有时“狸奴共茵席”,有时“种菜三四畦”,也常见他自咏“日落苔矶闲把钓”“羽扇筇枝上钓船”。陆游有一条小船,“千钱买一舟,百钱买两桨”,不知道每一次离岸时是否会有脱离红尘的感慨,但确有被红尘抛弃的不甘与怨愤,他曾在《鹊桥仙》中抱怨“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不赌气的时候,陆游用另一首《鹊桥仙》描摹渔父,里面或许掺杂了他真实的退隐写照,是对内心不求名利的表达,也是对自己生活状态的劝慰。“一竿风月,一蓑烟雨”,让渔事也有了诗意,“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又是一日平和自在。想来,定然渔获满满,他偏说“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像是斩钉截铁地宣告:他再不会迈过江湖与庙堂之间的红线。“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他连严光都不愿比拟,只愿从此与红尘两相忘。

与张志和不同,陆游的仕途并没有终于此番退隐。无论是当作一世的退路,还是一时的退路,“钓鱼翁”都承载着历来古代文人的托想,也承载着他们波折命运里一次次写满不服、不满、不情愿的抉择。他们收拾钓竿,然后各驾小船,逆风或顺水、纠结或释怀,驶向不同的结局。

万顷波中得自由

江上渔者是辛劳的,否则范仲淹也不会写下“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感叹。但渔父的意象又是引人遐思的,舟艇虽小,却可行天地;丝纶虽细,却可钓沧浪。古往今来,无论身在何处,人们总愿代入渔父的世界,构建属于自己的精神乐土,那是对情归山水、无拘无束、乐而忘忧的向往。

对于坐拥三千里山河的南唐后主李煜来说,所思所乐有时也会凝聚在一条窄窄的渔舟上。他有两首《渔父》小词,作为题画词写在卫贤的画作《春江钓叟图》上。其一云: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倘若不说明作者,谁又能想到这样烂漫轻盈的语境,是出自一位国主之手呢?春潮雪浪,春岸芬芳,况且还有一壶酒的热烈,一竿纶的怡然,如此人生怎不快活?难怪要生出小小的得意——你说,这天下像我一般的人还有几个?“如侬”即是“如我”,这样第一人称的主观视角,大约也是李煜“魂穿”渔父的片刻遐想吧!又一云: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前一首词中渔父自鸣得意的因由,在这一首中被更加直接地点透,人生的快活全赖于“自由”。李煜的人生,前半程困于南唐宫阙不得出,后半程囚于北宋幽院出不得,无论在哪里,四四方方的院墙都挡住了他的脚步,他何曾有过轻舟载酒、欸乃一声的随心所欲?

在李煜现存的数十首词作中,多可见“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的繁华与“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的愁怨,因而这两阙《渔父》可算得上极特别的题材,它们像是一道细微的裂缝,让后来人可以从中窥到那个在锦绣堆中生长、在糊涂朝局里犯错、在归为臣虏时垂泪的李煜,也曾有过那么平凡却不可触及的渴望。对他来说,亡国以后连退居江湖的机会都没有,也许终其一生也未曾亲眼见过在万顷波中得自由的真实渔父,他的一棹春风与一叶舟,永远只存在于内心的一丝想象之中。

不止于诗词文章,“渔父”也一直在画家的笔下被反复描绘得更加具象,一如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唯一人、一竿、一舟、一蓑笠、一水波而已,空茫萧瑟,渔人眼观鱼线全神贯注似已物我两忘,世无污秽,心不染尘。又如明代蓝瑛的《渔父图》,近处高树掩映十余家,远处云山叠翠高耸,小渔船就航行在这暖热人间与幽远山水中,悠闲安逸不为山外事所扰。画中的意蕴孤高也好、超脱也好、安逸也好,无一不体现着画家对渔父衍生出的文化精神的追求。

尤其在元代,蒙古政权入主中原后,南宋遗民承受着家国破灭的痛苦,也承受着仕途坎坷的困境,不得不舍下曾经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渐渐转向对隐逸遁世的向往,自然而然也创作出许多以渔隐为主题的画作,借由渔父泛舟的图景,抒写自己遗世独立的心境并置身自然的雅趣。譬如“元四家”之一的黄公望,在八十五年命运征途的磨砺中,从书吏小官最终变成大痴道人。黄公望的画作尤以长卷《富春山居图》为著名,在山长水阔的万千气象中细细看来,数只小渔船排布画中,有的独航、有的并行,虽沧海一粟,却平添安静恬然的感觉。它们是富春山水中真渔父的缩影,更是文人风骨中隐逸形象与孤标人格的体现。

富春山水间作画的黄公望,大约也怀想着东汉时在这里垂钓的严子陵。山水依旧,精神未变。其中的体会不管快乐还是不快乐,其中的真谛不管求得还是求不得,“渔父”都是人们憧憬向往的一道身影。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小山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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