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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问之:《红楼梦》中“吟成豆蔻诗犹艳”一联版本关系考

来源:朋友圈生活 时间:2023年05月04日 07:41

原标题:石问之:《红楼梦》中“吟成豆蔻诗犹艳”一联版本关系考

“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是贾宝玉为大观园中的蘅芜苑即后来薛宝钗的居处题写的一副对联。这副对联的艺术水平相当高,遗憾的是,关于这副对联的上联是“吟成豆蔻诗犹艳”还是“吟成豆蔻才尤艳”,各个版本上存在着异文。这处异文非常关键,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仿建蘅芜苑

学术界对此分歧也非常大,当前占据主流地位的校勘文本多采用“才犹艳”。这或许是目前红学研究中的一大误判。所以,考证“吟成豆蔻诗犹艳”的版本承继关系进而深入认识前人的艺术鉴赏水平和文本取舍态度,对我们今天来重新认识蘅芜苑对联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

在学界公认的文本内容最可靠的甲戌本《石头记》上,没有这一回文字,这太遗憾了。

在己卯本、蒙古王府本、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后文简称戚宁本)、杨继振藏本《红楼梦》、舒元炜序本《红楼梦》等这几个本子中,这副对联的内容是“吟成豆蔻才尤艳 睡足荼蘼梦也香”;庚辰本《石头记》上,这副对联的上联原本也是“吟成豆蔻才尤艳”,但“才”字又被人改为“诗”字,目前尚不能确切知道为何人所改;在甲辰本《红楼梦》、戚序有正书局本《石头记》(简称戚序有正本)和程高本上,该对联上联皆为“吟成豆蔻诗犹艳”。

从文理和文法看,该幅对联的原本内容应当是“吟成豆蔻诗犹艳 睡足荼蘼梦也香”。对这一问题的详细论证可参见《玉石分明:红楼梦文本辨》一书中收录的《蘅芜苑对联探究——“才犹艳”抑或是“诗犹艳”》一文,此处不多展开。

《玉石分明:红楼梦文本辨》,石问之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年8月版。

这副对联使用的是通感的修辞格,其大致意思是:在充满豆蔻、荼蘼等各种奇花异卉的蘅芜苑中,作一首豆蔻诗,就仿佛觉得这首诗真的有了犹如豆蔻般艳丽的色彩;美美地睡上一觉,连做梦似乎都有了荼蘼般的芳香。

贾政当即指出这副对联是套用了前人所作的“书成蕉叶文犹绿”句式,也有学者考证出,在《时古对类》中确有“书成蕉叶文犹绿 吟到梅花句也香”对联。而“才犹艳”的“才”字只能用于指人,用在此处与该对联的题额和下联内容皆不匹配,与同回中其它对联的创作风格也不匹配,如沁芳亭对联、潇湘馆对联等。应属于早期传抄过程中讹误。

不过,这一讹误的发生原因尚需要进一步探索。本人曾在《红楼梦诗词曲赋对联中的讹误》一文中提出一种可能的讹误路径:“诗”先被讹认成“材”,继而被修改为“才”,“材”与“才”古代常可通用。(详见《光明日报》国学版,2020年9月26日)。

《红楼梦诗词曲赋对联中的讹误》

在目前采用“吟成豆蔻诗犹艳”的甲辰本、戚序有正书局本和程高本这三个版本中,程高本的底本与甲辰本是同源近支关系,这一点已为学界所公认,既然甲辰本上是“吟成豆蔻诗犹艳”,则程高本的“吟成豆蔻诗犹艳”来自其底本无疑。

可以这样说,在甲辰一系的版本中,蘅芜苑对联的上句应该都是“吟成豆蔻诗犹艳”。而最令人疑惑难解的是戚序有正书局本此处文字的来源。在目前的脂评本系统中,戚序有正本与蒙府本是同源的,而蒙府本此处文字亦作“吟成豆蔻才尤艳”;广义的戚序本不仅包括戚序有正书局本,还包括戚宁本和张开模藏本(也称为戚张本、戚沪本),而戚宁本此处亦是“吟成豆蔻才尤艳”。这样一来,戚序有正书局本“吟成豆蔻诗犹艳”的来源问题就成了一个待解之谜。

《南京图书馆藏戚蓼生序本石头记》

至于戚序有正本、戚宁本和张开模藏本三者之间的关系,目前已知的是张开模藏本是戚序有正本的底本,遗憾的是目前仅剩四十回了;至于戚宁本与戚序有正本和张开模藏本之间的关系,目前尚未得出确切可信的结论来。

因此,要解开戚序有正本上的“吟成豆蔻诗犹艳”来源迷题,还得从张开模藏本入手。张开模藏本的真身固然很难得见,不过好在有影印本。

最近拜托国内的学友李南俊先生帮助提供了一张关于这副对联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张开模藏本影印本的图片。通过观察图片,可以初步判断戚序有正书局本上的“吟成豆蔻诗犹艳”的“诗”字是当年有正书局出版《石头记》时的贴改文字。

张开模藏本中,在“诗”字右侧原本很粗的黑色界线突然变得细小,而且变细的部分不多不少,刚好就是与诗字相对应的高度。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不同。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疑似是因为“诗”字是有正书局当初贴补上去的文字,不仅覆盖了底本本来的文字,而且也覆盖了一部分原来的界线。

张开模藏本影印本

除了这个关键证据外,还有两个辅助性因素也值得考虑:

第一个辅助性因素,“诗”字的底色隐隐约约泛黄,而且是孤立的一块黄色,与周边有肉眼可分辨的色差,其上下左右四个字的底色都比较白。尽管图片中也有其它地方色彩泛黄的地方,但都是成片泛黄,而不是孤立的一小块黄色。

第二个辅助性因素,“诗”字与下面的“猶”挤到了一起。这大概也是贴改“诗”字的时候贴得有点过于靠下的原因导致的。

综合上述三方面因素,再结合与戚序有正本同源的蒙府本和戚宁本的“才犹艳”,可初步推知戚序有正本上的“诗犹艳”异文是当年有正书局自己贴改的结果。

为了稳妥起见,本人又专门拜托《红楼梦》版本专家任晓辉老师帮忙核实,任老师当年曾随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前往上海目验过戚沪本。任老师反馈的意见是:有正本“诗”字确实应为贴改。

《张开模藏戚蓼生序本石头记》

那么,当年有正书局是依据什么版本而贴改成“诗犹艳”的呢?应该正是程高本。

有正书局是在1911-1912年以张开模藏本为底本石印出版的戚序有正本,今天我们知道的甲戌本、庚辰本等版本被发现的历史都更晚一些,而甲辰本被带入公众视野则更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事情了。所以,在当时能轻易得到的版本主要就是程高本。

这一点在戚序有正本上体现得非常明显。戚序有正本上有不少有正书局老板狄葆贤自己撰写的眉批,其主要的批语内容都是把戚序本文字(眉批称之为“原本”)与程高本(眉批称之为“今本”)文字进行比较,以便用来凸显戚序有正本的文字全面优于程高本。

《国初抄本原本红楼梦》

这里举一个第一回中的戚序有正本眉批的例子,供读者朋友感受一下:

今本绛珠仙草常说“我无此水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云云,而上面并无神瑛下世字样,向读至此,甚以为怪,绛珠所谓“我也同去走一遭”所同者为何人,殊不可解。今读“原本”乃知“今本”将“近日神瑛使者凡心偶炽”一段无端删去,遂至文理不通如此,不能不叹“原本”之佳矣。

有正书局当年出版戚序本,毫无疑问是一种商业行为,其针对的竞品就是程高本。这一点从当年有正书局在《小说时报》刊登商业广告的行为和措辞中也很容易判断出来。既然戚序有正本是把程高本作为比较对象和竞争对象,那么合理的推论就是它上面的“诗犹艳”应该就是从程高本而来。

这样的话,“吟成豆蔻诗犹艳”的版本承继关系就比较清楚了:现存各脂评本中,甲辰本是唯一的本来就使用“吟成豆蔻诗犹艳”的;程高本此处文字则是从其甲辰一系的底本中承继而来的;而戚序有正本此处文字又承继的是程高本的文字。至于庚辰本上将“才犹艳”改为“诗犹艳”之改笔,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以及其究竟依据什么版本而改,目前尚不得而知。

甲辰本《红楼梦》影印本

脂评本中只有甲辰一系为“吟成豆蔻诗犹艳”,而且甲辰本上的改动文字确实较多,所以可以预期,必然会有一些研究者会以此为理由拒绝接受“吟成豆蔻诗犹艳”。其实这是机械主义的版本观,这种版本观对版本校勘工作非常有害。

我们判断不同版本异文优劣的根本标准是基于文字本身的规范性、合理性和艺术性。我们不能因为某个版本总体可靠度比较高就认为其所有的地方都是好的,即便是公认最可靠的甲戌本,它里面照样有很多讹误的文字、遗漏的文字以及被修改错了的文字;同样地,我们也不能因为某个版本整体可靠度略低些,就认为其所有的异文都是差的。

拿甲辰本来说,虽然就版本整体来说可靠性略差一些,但学界也承认其中有一些属于其独有且非常好的异文。我们自身的文学鉴赏和文学批评能力越强,我们就越有可能摆脱机械的版本观念束缚,从而更加接近或达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状态。

狄葆贤

有正书局的老板狄葆贤给我们树立了一个好的文字校勘工作的榜样。他虽将戚序本视为《红楼梦》的“原本”而大加赞美,而对当时流行的程高本中诸多与戚序本不同之处常给予否定性评价,但对于程高本上的个别优异文字,却也加以采纳。这是文字校勘工作该有的立场和态度,今天仍然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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