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位置——读谢冕先生诗集《爱简》

原标题：诗歌的位置——读谢冕先生诗集《爱简》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陈均

谁都难以预料，一批诞生于一个非常年代的新诗，一些属于“抽屉文学”或“潜在写作”范畴、因而曾被当代文学研究者热衷于寻觅与挖掘，并构成一个个可能的研究“热点”的作品，就这样无言地存在于当代文学研究者身边，在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忽然呈现出来，向我们述说它的意义。

参加《爱简》分享会的谢冕 摄影：符力

这批诗作出自谢冕先生之手，大约有四百多首，主要写作于两个时期：1948-1949年8月、1968-1974年。绝大部分作品从未发表，以草稿状态存在了40年。2012年，《谢冕编年文集》12卷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这些诗被标注为“未刊稿”，分别归类于不同的年份，并未引起任何注意。在整理者和阅读者眼中，或许只是被当作一位在当代具有影响的诗评家的“前史”与“档案”吧。就这样又过了10年，在又一个非常时期——疫情时期，洪子诚先生慧眼拾“珠”，将它们从被遗忘的“深渊”重新打捞出来。洪先生显示了他作为文学史家的敏感，将写作于1968-1974年的诗作挑选了47首，编成了此集。正如他在《编选说明》里所言，这一批诗具有多方面的意义，于谢先生本人是“精神自传”，于那个非常时代是“时代写照”。“爱简”虽然只是其中数首诗的标题，但此词却指示出这批诗或隐或显的对话对象，因此洪先生将之定为这本诗集的书名，亦是当作这批诗的总题。

《爱简》作者:谢冕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诗集的第一首诗《小纸片》是真的“小纸片”，作者按语里提到，这首诗是“最严酷的岁月”里“意外地留存”的文字，是因为“夹在笔记本内包封”而得以幸存。从物质形态上，“小纸片”是偶然的、脆弱的、易逝的，但是偏偏得以保存，成为了个人的“自传”和时代的“见证”。这一批诗，其实也带有“小纸片”的性质，就像手抄本一样，往往仅限于私人的阅读，处于历史的无名之中，时间将使得它们渐渐趋于湮灭，但是“编选”与“出版”的形式使得它们从钞本变为印本，因而将另一个时代又展示在这一个时代面前。

《告别》这首长诗，是编者洪先生特别看重的一首诗，在《编选说明》里用了一些初步阐释其意义的语词，譬如“一千二百多行”“对自我的‘拷问’”“精神化石”，等等。从时间与体量上看，作者前后用了四年时间来写这首长诗，这首诗是这本诗集篇幅的三分之一，毫无疑问是重中之重。作者在题语里引用杜甫的诗句“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由于杜诗在阅读中被当作“诗史”的性质，这首长诗的写作，在作者的构想中，应也含有如杜甫般记录与反映这一时代的意图。

《告别》这首长诗虽然体量很大，但是可以清晰地辨识三个关键词，或者三个基本元素：“时代风景”“诗歌”“爱情”。这首诗的写作实际上可视为三种元素的“三人转”。这三种元素就像戏剧中的三个角色一般，轮流出场，并交织在文本里，推动着诗行的进行与发展。“时代风景”具有多方面的含义，它既是作者的生存图景，作者在不同的“时代风景”里逐渐成长，又是给予作者压力的“现实”，无论是非常年代的严酷，还是迁徙漂泊的命运，就如《日瓦戈医生》里的“现实”一般。这同时也指向了具有那个时代特点的知识分子的内心反思。如同这首诗的标题《告别》，在文本里，作者多次提到“告别”。此外，“时代风景”更是作者写作的根源，因为表现时代是作者的写作抱负，“时代风景”的触动、“现实”的压力都成为写作的动力与资源。如果说“时代风景”处于外在的位置，“诗歌”与“爱情”则是内在的位置。成为诗人、写诗是作者的志向，从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遭受着这一理想的折磨，就像一个真正的诗人一样，经常陷入灵感的枯竭、因而无法写诗的窘境。而爱情的出现，则挽救了这位处于危机中的诗人，使他重新得以写作，并表现“时代风景”。

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将这首长诗视作一部中型戏剧，只不过登场的并非具体的人物，“时代风景”“诗歌”“爱情”三者仿佛戴着面具的角色，共同演绎了这一部将个人与时代进行交织与互文的史诗剧。如果将这一视角扩展到这本诗集，我们更可以发现，这首长诗是这部诗集的“核心”。如以宇宙来比拟，这本诗集是一个小宇宙或星系，《告别》是一颗超新星，其他诗篇都是它抛出的物质，有正物质、反物质、暗物质……有些则形成了单独的星星和星群。在其他的诗里，我们看到作者在那个时代的空间里移动，如以地名为诗题的诗，也大约占据了这批诗歌的三分之一的体量，作者在不同的城市与地点，触景生情、触物成诗，主题也大多是“时代风景”与“爱情”。多首以《爱简》为题的诗则是以爱情生活为主题。这些诗既是从《告别》这首长诗里抛洒和发展出来的，也同时构成了一个范围更大的整体，扩大版的《告别》。而《告别》之诗，即是在“时代风景”“诗歌”“爱情”三者的戏剧中，一个知识分子的内心争辩与低语。

“爱情”与“诗歌”其实也是“时代风景”之二种。外在的“时代风景”渗透与翻转过来，顿时会成为一个人的内在风景。在这本诗集里，编选者洪先生单单拈出这个“爱”字，“爱”以及所指向的写作与对话对象，是这本诗集最重要的角色。在《告别》里，作者常常用阅读中的人物来进行比拟，“爱情”的主角也会现身在“诗歌”里，并进行讨论。在书籍广告里，《爱简》被描述为“写给青春的爱情诗”，指向的就是这批诗歌里寄予的“爱情”成分。然而，在三者之中，更重要的是“诗歌”的位置。“诗歌”是作者的初衷。“爱情”的意义之一，在于激活了“诗歌”，并且共同抵御外在的“时代风景”，构成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在《告别》里，随着“诗歌”写作，诗行的推进，我们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思考的过程，——就像杜甫的夔州诗——它的发生、发展与成型，既是一个诗歌的进展与完成，亦是这种反思得以存在并深入的过程。接下来，如同我们在这本诗集里看到的，“诗歌”最终保存了记忆，永久回归到不同时代并成为新的“时代风景”。

谢冕签书

2022年，谢冕先生出版了写美食的散文《觅食记》和这本诗集《爱简》，被称作“惟美食与诗歌不可辜负”。在谢先生的心目中，“美食”与“诗歌”一样，都是需要有一颗“诗心”来捕捉与寻觅，或者“美食”与“诗歌”的共通性正在于“诗意的生活”。当这一时代的“美食”与那一时代的“诗歌”并置在案头时，往往也会引发阅读者更多的历史之喟叹。但是这些“忧伤”一贯都不属于谢先生，在2023年4月16日的“《爱简》分享会”上，年已91岁的谢先生仍然身体力行——那些曾经的隐痛埋藏于心中，就像他曾将这些诗歌埋藏于笔记本中，——他和他的亲友团提倡：对生活抱有热忱，“永别忧伤，为今天干杯”！

《爱简》选诗三首

北京（玉带桥）

趁着晚凉

游艇驶向玉带桥

你的黑色的裙裾在轻轻拂动

荷花和芦荟

捧起了玉带桥

仿佛彩色的云

映衬着洁白的长虹

这时节

玉泉塔影沉思在一抹斜阳之中

而且

还有无尽的蛙鸣

你轻轻地说

你拣回了失落在水乡的

童年的梦影

然而，什么时候呢

我们能够并肩站在玉带桥下

寻找那失落在花香与蛙鸣中的

我们那又幸福又凄凉的

轻轻的喟叹呢

1971年4月15-18日

告诉我，思想是什么

告诉我，思想是什么

告诉我，天上悠悠的云朵

是梦中的急雨，野马山丛中驰过

是海面的狂澜，月下春江的柔波

告诉我，思想是什么

告诉我，雨后虹霓的彩色

是草尖的珠露，短笛奏着牧歌

是燃烧的旗帜，山谷深处的微火

告诉我，思想是什么

告诉我，它是痛苦抑是欢乐

是折磨心灵的正义，又青又涩的苦果

静夜酿造丰收,它是一架台灯的寂寞

告诉我，思想是什么

请你告诉我,解尽我久远的疑惑

什么时候开始，它带来阵痛

而人们却习惯了它的死亡的缄默

1972年12月6日，改毕于洪水峪

小纸片

那时节，你最需要支持

有思想的人是痛苦的

每次送你,月亮总在背后

也许，真的我们相见得晚了

也许，真的，我们相见得很恰当

永远保留着这种单纯的、浓浓的思念

又痛苦又幸福的思念

在我们现在的生活中

这就非常非常地好

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呢

作者按：1967年是最严酷的岁月，我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也许有许多的“检讨”和“交代”,但都找不到了)。这里的“小纸片”是夹在一个笔记本的内包封的,意外地留存了,约莫是1967年残留的文字。

载《爱简》谢冕著 洪子诚编选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

（责编：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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