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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蝼蚁，命比水晶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3年05月12日 05:02

原标题：生如蝼蚁，命比水晶

郑麟

《寂静连绵的山脉》彭剑斌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在彭剑斌新小说集《寂静连绵的山脉》中《水晶》这篇小说里，“我”的好兄弟立中讲述了一个有关开采水晶矿的故事，这个故事给他的家庭带来的不是财富而是灾祸，他们什么钱也没挣到，“还把人家的命给搭进去了”，他们家因此失却了平静，家人也因此蒙受了冤耻。

立中的姐姐当年正是由于无法承受一家人谋财害命的无端指责而选择了出逃，带她逃走的是同乡的另一个年轻人，立中日后的姐夫。而在乡人口耳相传的“传奇”中，失踪的姐姐早已香消命殒，而姐夫就此亡命天涯——他们逃离一段莫须有的冤债，又背负起另一段莫须有的血耻。

在“我”的回忆里，好兄弟立中也玩过一阵失踪（仿佛这是他们家庭的某种禀赋）。立中因为中考失利，不好意思留在当地复读，于是转到隔壁乡且主动留了一级，就此从“我”的生活里销声匿迹。两年后某次灵光乍现的念头，让“我”在中考日一家一家旅馆、一家一家招待所地寻获了他。一顿拳拳到肉的痛殴中，我们兄弟重逢——疼痛中抵消的是立中的耻辱，耻于他考试的失利；与之相对的是多年后的“我”的耻辱，耻于“我”事业的失败，“我”的传销生涯无疾而终，为此还拖累了立中和他的弟弟。这一次没有报以老拳的消解，却平添了成年人的尴尬。

在彭剑斌的小说里，成年人的伤痛往往化作秘而不宣、耻于暴露的隐忧，不足为外人道，却在精神上折磨着自我（《墨渍》）；以至于为了一笔微不足道的救济款、一句朋友圈里别有用心的言说、一些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的为人处世的情理与尊严，搞得整个县城鸡犬不宁，甚至不惜为此付出生命——但毕竟是说出来了，尽管早已憋闷许久，从结果看甚至有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决绝。故此，在其唠唠叨叨的语言宣泄里，读来有种悲剧式的畅快（《人子》）。

而年轻人的爱情纷纷坠落。《天堂》讲了两个爱情伤兵的抱团取暖，凡有伤处必有耻辱：小渠有她被抛弃的过去，“我”也有“我”错付的愤怒。然而，偌大的一座“天堂”之城，好像腾不出一块容身之所，供两人去退缩与抚慰，“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小说中有一幕很自怜自哀的想象，说已经发生的不可挽留，现在和未来也不容改写，整个世界铁板一块，放眼望去，布满“我”爱的女人，而她们都躺在别人怀里……故事中两人的逼仄偷摸中固然也有甜蜜的激情，但让人心疼的是激情来去倏忽，是自怨的愤怒，是自顾的冲动，是自贱自轻分手的理由。很难说这样的结局不是早有注定，因为《天堂》结尾分手之际喷涌而出的爱意，与《寂静连绵的山脉》中那最后一次的欢爱几乎如出一辙，年轻人不是《被爱摧垮》，更像是被耻辱摧垮——冬季中悬挂于窗外的躲避和邻人的指指点点、恋人父亲语重心长的利害分析，听得“我全身的肌肉和骨骼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们徒劳无力的反击更像是某种自我欺骗式的一厢情愿：在分手时才是动情的，在失去时才是真诚的，在不被爱时才能勇敢说爱的。

这与我们父母辈的生活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在《贫贱夫妻》中，将离异母亲劝回的不是“我”的苦口婆心，是“我”偷钱的行为；使“我”对父亲心生愧疚的也不是幡然醒悟的孝心，而是年迈老者依然在外打工的卑微。古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里的哀是思念之哀，而《贫贱夫妻》故事里的则是人生境遇的悲哀，共同点是贫贱都加重了“哀”的程度，尽管两者的况味完全不同。在这里，贫贱之耻中混杂了某种平凡高尚的奉献的爱意。

没人不想多挣点钱（“财富使他们拥有了优雅的姿态”），但挣不到钱为什么就是耻辱，为什么就要使人感到“同情”而“愤怒”？重读《水晶》，我会觉得小说里主人公人生中遇到的唯二的两次“奇迹”，它们之所以是奇迹，不在于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而在于它们显示了那些使我们羞耻的东西不曾将我们击倒：从小到大立中认定已死的姐姐依然活得好好的，和那个被渲染得一无是处、甚至凶暴残忍的男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而考试（或者事业）的失败也不曾磨灭两个好友间不渝的友谊，哪怕彼此身上毫无值得对方自豪的地方……

在我父母辈们的人生中，总是或多或少存在一些被他们郑重说道的“传奇”，无论是他们亲身经历还是道听途说，这些故事有些颇具奇迹色彩，有些则可能并不比你在杂志或小说中读到的更精彩，而且你忍不住就要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就像你轻蔑地对待那些在你看来千篇一律的铅印文字，但他们的笃信不会在你的质疑面前减损分毫——而被这样的奇迹与惊诧包裹其中的，是我更加习以为常的匮乏卑微、不值一提的生活。我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或许只是一种情感上的“发骚”，或许只是面对某种更为坚韧的东西的慨叹。生如蝼蚁，命比水晶。（作者为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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