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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访谈 | 王志清谈“当下如何读王维”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3年05月29日 16:27

原标题：微访谈 | 王志清谈“当下如何读王维”

王志清教授是王维研究专家，今年二月，河南人民出版社才出版了他的《坐看云起——王维的三十二相》，五月，商务印书馆就推出了他的力作《论王维》。《论王维》与《坐看云起》二著有什么不同？读王维对当下的我们有什么特别意义？王教授为何对王维研究这么热衷？微史记频道再次邀请到王教授，为我们聊聊关于王维的这些话题。

记者：王教授，不久前刚读了您的《坐看云起》，前不见在《中华读书报》上看到蒋寅先生为您新著《论王维》写的序，能否给我们说说这两部书有什么不同之处？

王志清：我先说说这两本书的相同处。这两本书的写作时间很接近，《论王维》完稿在前。二书相同之处，最突出的就是“转型”，研究侧重的转向，由侧重于诗美学研究而转向侧重于人的道德精神研究。因此，这两本书既是说诗，也是说人，由侧重诗到侧重人的研究，或者说是诗与人兼论而偏于论人，尤重其诗后面的那个人的研究。这是一个渐变的过程，也是瓜熟蒂落的过程，研究人成为我进入王维研究深水区的一种自觉。

二书的不同处，《坐看云起——王维的三十二相》偏于文学性，是小题大做，提炼了一个“文眼”，聚焦了王维的人生智慧，或者说是写他的智慧人生。“坐看云起”是王维人生的大智慧，也是他诗的最基本主题。

而《论王维》则偏于学术性，是大题小做，虚题实做，全书共九章，分别从王维的哲学思想、政治风度、高人气格、人际关系、家国情怀、悲悯意识、以及王维的美学观念、诗体特征与诗学贡献九个方面来论，蒋寅先生序《论王维》里评论，用了一个“全息高像数”的比喻，说是“无论是关于王维的为人、为诗还是他的思想意识、社会关系，王著都充分利用作品的详尽解读，获得许多有价值的结论。王维在世出世的高人襟怀，不卑不亢的应世姿态，以及他的艺理哲思、道心禅趣，无不在王先生周到的体度揣摩下发露呈现，合成一个完整清晰的王维形象，仿佛一张模糊的旧照片经过精心处理，重新展现出高像数的容颜。”

因为偏于“论”，《论王维》重在出观点，重在“义理”上的演绎与归纳，从历史出发，忠实于史料文本，同时也运用文艺学、社会学、心理学的研究方法，从哲学、美学上来相互印证与发明，将很多的老材料读出了新意，也得出了新的结论。

此著的前六章，侧重研究王维的道德精神研究，尤其是王维的“政治风度”与“家国情怀”，还有“人际关系”，都是此前没有特别专注而集中论述的。这几个部分的研究，用文艺学的方法来解决文献不足的尴尬，注重我读，以诗求人，以人证诗，人与诗互证，在小心求证的基础上强化了思维的独立性与审美判断力。而《论王维》的后三章，侧重于王维诗歌艺术的研究，亦可谓我三十年王维研究的总结。因此，这三章也多“概括性”的归纳，突现了王维在艺术美学上的重要影响与重大贡献，以及对当时诗坛的积极影响，对后世诗歌乃至中国整个艺术发生着越来越深刻的影响。具体地说，王维在诗学思想与诗歌体式上具有重要的开拓性与创新性，极大地推动了唐诗的发展，也规范了美学价值取向，强化了民族审美习惯。特别是王维引禅入诗，在唐诗发展过程中更具有颠覆性意义。王维引禅入诗，强化了诗的感悟体验的力度，强化了中国诗歌的形上性，也使中国诗学开始以意境为上，以逸为高，实现了中国诗歌由质实到空灵的美丽转身，这也改变了诗的审美本质与阅读思维。

早在20年前，著名学者吴相洲教授就说我的王维研究，“理论的基点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得益于西方的近现代哲学、美学，其中尤为明显的是以伽达默尔为代表的‘视域融合’的现代阐释学观点。”《论王维》里，依然保持着这种研究特点，而只是更重理性和感性的融合，重知识、思维和现代视野的交汇，重“审美想象和个人体验”的审美。

记者：王老师，冒昧地问一句，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研究王维的？

王志清：我是在不惑之年时，才走向王维的。我对唐诗的研究，是从李杜开始的，原先是个欲与李杜同游的文学青年。年轻时我喜欢李白、苏轼、陆游，不久又喜欢上了杜甫，我最先发表在学报上的唐诗论文，是杜诗研究。那时，研究李杜要比研究王维而要为社会或学界看重，到现在似乎仍然如此。而一旦我开始走向王维，我为其诗玩味不尽的近乎神秘的隽永所陶醉，这不仅是一种冲动，也是一种缘分，是我内在精神需求与投合的一种积极回应。

我在《纵横论王维》书的“绪论”里，劈头第一句话就说：“我来迟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王维研究也已风生水起了，然王维及其诗被污名化的影响尚未真正肃清，其被边缘化的现状甚至还并未得到彻底改观，到现在似乎亦如此。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在一个比较高规格的大会上发言，将王维与李杜并提，马上就遭到嗤之以鼻的嘲讽。但我没有气馁，相反更坚定了我走向王维的意志。

不惑之年后，我也已不是个只顾拿香跟拜的人了，特别是因为生性讨厌从众，尤其不堪于盲目起哄了。在与王维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与其说是王维的诗俘虏了我，不如说是我被他的人格魅力彻底征服。因此，我也逐渐走向研究的纵深。因此，我也颠覆了不少陋见偏见。2017年，我在北京师范大学讲座的题目就是：《文学史写作中关于王维的几个误判》。譬如，说王维人生分积极与消极两个时期，以张九龄罢相为界，前期积极而后期消极；譬如，说王维诗羸弱，无气血，对于民生漠不关心，缺少“人民性”；譬如，说王维出使是被“支”出去的，成为派系斗争牺牲品，等等。因此，我的几乎所有的研究，都有了“正本清源”的针对性。

而我的那些“颠覆性”的文字，这些美感文化的解读，应该说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的。尤其是看到拙著一印再印，看到网上的盗版，感受到在各种讲座上听众的热情，我对王维的“热衷”也随之而激增，所有的这些，成为一种强大的外力，推着我前行，真可谓欲罢不能也。蒋寅先生肯定了我这些年来的劳作，他在《论王维》序里谬奖我，“多年努力不寻常，持之以恒，积久渐深，王志清先生已不愧为王维千载之下的一大知音。”

清康熙间写刻本《王右丞诗集》

记者：王先生发表了五六十篇王维研究的论文，2000年出版了《纵横论王维》，此后又出版了几部王维研究专著。

王志清：王维研究的话题，能够发现的文献资料也几乎都发现了，考订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作为了，而美学研究与社会学研究也做得很丰满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常自我追问：我将何为？

王维其诗，以和谐美取胜，秀色内含而荣光外映，充满了静气清气和气与灵气，特别适合诊治浮躁与无趣。王维其人，心性懿美，澹泊随缘，其高人风仪、贵族精神、及内外兼修的自觉，是中华民族文化里需要我们特别珍重的精神遗产。只有在走近他以后，才真正感到其诗的无穷魅力，才真正感到其人的懿美崇高，也才真正感到王维有着永无穷尽的可言说的话题。

王维是个唯美主义者，也是个自然主义者，他在诗上具有一种“反表达”的思想。而其唯美的自然的表现，特别重视生命的体验，重视自然生命的气韵节奏的把握与抓取，其诗也忽略了诗的形式与符号乃至语言的维度，传神写照，超越行迹，空灵玄幽而一片化机。因此，古人说其诗“穷幽极玄”（胡应麟《诗薮》）；“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徐学夷《诗源辨体》）。因此，范德机的《木天禁语》里说：“王维诗，典重靓深，学者不察，失于容冶。”所谓“容冶”，就是容貌美艳。意思是，王维诗含典深隐，如只看其漂亮外表，便不能深察，就不能理解其所蕴含的深意。

这也是读王维诗，很有话要说的原因。诗人庞德说他常有“一种我们在伟大的艺术作品面前体验到的骤然成长的感觉”，读王维研究王维，我感到了我和王维一起成长。

然而，在我有了不少的研究文字后，却反而多有了些懊恼，甚至有了些懊悔，我也好多次要打退堂鼓。这不是因为我不喜欢王维了，而是因为我太喜欢王维，而觉得我无法诠释，无法抵达王维的人性深度。因此，我也时有一种莫名的审美焦躁感，有太多的话想说。真可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愈仰望愈觉其人崇高，越钻研越觉其诗幽深，我把自己形容为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我深感到了一种“望山走死马”的疲惫。正因为如此，我对王维的认识和诠释，也就一直在路上。因此，也有了说不完的话题了。而原先那些比较不容易说清楚的问题，也在不断走深的过程中似也能说清楚了。

清乾隆年飏锦斋田翠含刻本《王右丞集》

记者：您以为，王维诗应该如何读？如何读王维才能成为一个比较“够资格的读者”？

王志清：比较而言，李杜的诗直露，而王维的诗含蓄。叶嘉莹先生的恩师顾随说：李杜发泄过甚。他以书法来作比，书法有“无垂不缩”的“缩”字诀，作诗也要得“缩”字诀，否则多剑拔弩张，大嚼无余味，而流于俗或流于粗。王维的诗，大有嚼头，也需要读者认真去嚼。

有个叫余宝琳的华人学者说，王维的诗表面上看起来相当纯朴，“似乎让读者对它没有太多的诠释空间”；然而，细读后就发现，“其中便显露出极难索解的哲学架构，而此一思想结构乃深植于佛教的形上学”，诠解起来自有其困难，就令许多批评家望而却步。也就是说，王维诗浅而实深，淡而实绮，清而实敦。苏轼说王维的画“亦若其诗清且敦”，意思是王维的画，所以超过画圣吴道子，是因为其画像其诗一样，清逸而不失腴厚。也就是司空图说的：“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

我们以最是脍炙人口的《使至塞上》为例，读此诗，人多将其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二句拿出来说的，《红楼梦》里林黛玉与香菱论诗，说是读到此处，就像口中含了一颗千斤重的大橄榄。著名晚清学者王国维说此二句“千古壮观”。然而，此二句如果脱离全诗孤零零里拿来理解，那是无法真正得其“韵外之致”的。

诗写得非常含蓄，前四句属于交代性的破题。写王维衔命问边劳军，一路上车马劳顿，深入到边境乃至边境之外。后四句入妙，奇峰突起，是奇笔，化平淡为神奇。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两组意象，画意十足，化苍凉为豪迈，化肃杀为壮丽，极富浪漫色彩，给人以强烈的暗示性。 “大漠孤烟直”，风平烟静，烽烟挺拔独上，而不是狼烟四起；“长河落日圆”，广漠苍莽，落日浑圆，大河静静地奔流。史载唐军大获全胜，斩首无数，不久前还是浴血厮杀的战场，如今平安无事，已是一无血雨腥风的静寂。“大漠”二句充满了盛大之气，让人感受到的是太平之象。

王维出使来劳军，诗的首尾环顾，尾联“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二句含蓄表达，其中暗含三个典故，也包含了王维对唐军将士的热情讴歌与高度评价，唐将崔希逸与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功高而可勒石燕然山，诗到此时，题旨也豁然倾出，而不是和盘托出，不是诗人直言相告的。这些都是含蓄表现出来的，是让读者思而得之的。

许思园先生说：“中国第一流诗最重含蓄，十分婉约，暗示力强，从容不迫，有余不尽，感觉深微，能得空外之音、象外之色，此即所谓蕴藉。”王维《酬张少府》诗写人家向他请教穷通之理。王维说，我不告诉你，你自己去悟。王维的诗，大多也是这样。

然而，王维的不少诗太过内敛，太过含蓄，甚至太过模棱，阅读起来就感到很不适应，很是吃力。特别是对于那些习惯了无须费力就能轻易获得愉悦的快餐性审美的读者来说，确实不容易读，也不能真正读懂王维，读出幸福的快感来。

一般而言，读王维有一种畏惧心理，就是王维诗中有禅。王维诗哲味浓郁，意义深永，具有不可捉摸的镜花水月美，往往让人往幽邃的禅上联系。其实，禅也不神秘。铃木大拙说：禅就是静到极致。禅就是以日常生活的简单事实来回答深奥的问题。禅就是生活，禅在生活。胡应麟说：“禅必深造而后能语”（《诗薮》）。这里是强调，诗人要有哲学家的修养与底蕴。我们以为，诗的读者也要有点这方面的修养。王维有着深厚的禅修经历，其对自然人生的生命体验，以及他在取意造境上，也不同于一般诗人，他将佛教禅转化为美学禅，兼借佛禅的“说法手段”与“叙事技巧”，重象喻与暗示的言说方式，强化了诗的象征性。因此，王维诗不是对社会生活的实录，或者对实物的写生性复制，而将意象提炼到具有最高概括力的程度，创造出恍惚缥缈或清空简远的意境，生成一种寻绎不尽的艺术玄妙，给人以积极而多向度的暗示。

如何读王维？这就要求我们积极争取获得暗示的信息，结合创作主体创作背景，关注诗人的“私人经验”，细读文本，玩味参悟，注重审美参与，从而能够获得诗委婉含蓄表达出来的“言外之意”。应该说，懂点禅也更有好处，有了一定的禅学修养与老庄知识的储备，又有了相当的文学基础，同时还有比较好的澹泊而平静的心境，也就更能获取文本的暗示，深味出诗之幽玄，获得“非理性”的审美愉悦与禅悟，那就肯定是一个“够资格的读者”了。

因为各人的学识与阅历的背景不同，其得到的暗示与对作品的理解，也就因人而异了。外国人翻译王维的五绝《鹿柴》，美国学者艾略特·温伯格《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一书里收集了十九种译本。翻译也是一种解读，是一种解构与重构的新铸。美国著名诗人弗罗斯特说，诗一旦被翻译，就面目全非了。因此，我们更不必斤斤计较读懂了什么，就像是读一幅名画，听一首名曲，首先是为了审美，是美感体验，是满足人的物质需求之外的精神享受。因此，如果是一般性的读，或者欣赏，甚至大可不必去找注释来看，更不必找名家的欣赏性文字来读，你只管读，多读，读多了，读的时间长了，或许你就读出了感觉，读出人生与世界，甚至读出你自己来。

记者：请您谈谈，读王维对当下的我们有什么特别意义？

王志清：读诗能使人的本性和潜能获得解放，而让人在对美的自由消遣中获得情感满足的精神需求。诗品源自人品，作诗如做人，读诗如读人。因此，读什么诗，与你的情性有关，根据各自的需要来选取。

李杜的诗重于济时救世，王维的诗重于济人救心。闻一多先生说：“王维替中国诗定下了地道的中国诗的传统，后代中国人对诗的观念大半以此为标准，即调理性情，静赏自然，他的长处短处都在这里。”也就是说，从“调理性情”而疗救浮躁的意义上看，理当首选王维的诗。

王维好静，在什么情况下都能静，静是王维人生的大智慧，是一种特别的精神“定力”。王维诗，充满了静气和气与灵气。他的诗多写闲适，诗中多是靖和静穆的生态环境，多是平心静气的人际和谐，多是息心静虑的生命状态，而给人以高洁纯净、淡泊宁静、清通超逸、雅致消闲的感受。古人说王维诗“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是说王维诗的精神净化作用，王维的诗能够将人心灵引向宁静。

从积极的意义看，人只有在息机静虑的情境下，才能够心地光明，照鉴万物，心生美好，超脱尘俗而不为物累，实现真正遥逍自在的闲适。心静，世界也就静了，不一定硬性去找个“瓦尔登湖”。人能够心平气和地静了，静而不乱，静而自守，浮躁便少了，烦恼也少了，对事物对世界的看法也就不那么偏激了，而平和之心生焉，清雅之趣生焉，自由之精神生焉，而在人欲橫流的环境里气定神宁，鄙吝不生也。

反过来说，读王维，也要能够静。我一直以为，读王维诗，要具备一个最基本条件就是，想静也能够静得下来。而人只有在静的时候，或趋静欲静的时候，才能够对王维诗特别感兴趣，也才能在精神层面上知遇与觉悟。

杜甫称王维为“高人”。王维是个中华传统文化美德陶冶出来的高人。儒释道思想有个共同点，就是不断地丰富中国文化中的理想人格与君子内涵，教人如何做人。做人，也是王维留给我们的一份精神“非遗”，成为我们读王维的重要意义。王维内外兼修的高度自觉，想把人做到极致，与人为善，也与物为善，追求“忘己爱苍生”的大爱与博爱。王维做人如做诗那样力图精致；王维做诗如做人那样追求洒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最能够体现王维的自由意志、生命精神与行事风格的人生大智慧，对我们当下不是具有很“特别意义”的吗？读王维，最重要的就是，让我们成为了一个懂得美、消费美也创造美的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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