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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妇的哀歌:两千多年来《诗经·氓》的故事一直在轮回丨周末读诗

来源:朋友圈生活 时间:2023年06月03日 12:47

原标题:弃妇的哀歌:两千多年来《诗经·氓》的故事一直在轮回丨周末读诗

很久以前结束的爱情:

有时你在街上遇见它

有时在梦里遇见它

当你在街上遇见时,它就像是梦

当你在梦里遇见时,它又像是街道

街道,一半房屋是空的

因为你不记得谁的脸

在窗户后面的黑暗里出现

《街道》(丹麦)亨利克·诺德布兰德

译者 李晖

撰文 | 三书

《氓》

一个始乱终弃的案例?

元 佚名《梅花仕女图》(局部)

《诗经·卫风·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爱情的种类纷繁,一开始就完结了的爱情最多。

然而,不可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假设,爱情的魔力正在于从来不按常理,盲目而热情,无为而纯粹,令人情不自禁如生如死。爱情的船上,没有罗盘,没有船长,四面尽是汪洋,一天无名的星象。你若计划周密,精心算计,你便不在爱情的船上。

《氓》这首诗,在古代,对于某些人,也许至今仍有教育意义。也曾偶闻有人说,这首诗就是告诉你,怎样的婚姻才可以保障一个女子的幸福。惊讶之余,不禁暗笑,幸福是可以保障的吗?什么又叫“一个女子的幸福”?那首先也得看是怎样的女子吧。

已经后现代了,若论理性和逻辑,AI比我们做得好得多,但是,非理性以及莫名的冲动,也恰恰是我们作为人类最后的堡垒。我们读诗,不是为了寻求人生的正确答案,不是为了受教育,而是为了在他人的歌哭里体验自己,进而体验我们灵魂的一体。

两千多年以来,《氓》的故事一直在轮回,直到今天仍不过时。诗中的弃妇,也就是作为叙事者的女子,被丈夫抛弃,走投无路,且歌且哭,一面想他,一面怨他,不知如何是好。

清 俞明《仕女图》(局部)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诗从回忆开始,这一幕很美,像古装偶像剧的经典镜头。小伙子一脸憨厚,怀抱布匹,笑嘻嘻到市场上来买丝。布匹是当时通行的货币。这是女子的视角,回忆的视角,细品很有味道。他们并非初识,诗在发声之前,音乐已经开始一会儿了,“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由此可知,他们早就好上了。

作为三百首的编者,据说是孔子,这里有一个关键,即男子的身份:氓。自彼来此之民曰氓,即外地人。中国民间子女婚嫁最不喜外地人,原因很简:一则不知其家世底细,二则性情口音多有不同。所以故事开头便埋下伏笔,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悲剧,只有这个热恋中的女子浑然不知。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接下来这几句,恋爱关系中谁主谁从,呈现得一清二楚。在“取妻如何,匪媒不得”的时代,氓没有良媒,他非但不愧疚,反而怒责女子愆期,而女子委曲求全地安慰他,且许诺秋以为期。较之不可靠的身份,氓的性情和人品更应存疑,他显然没有担当,又不明媒正娶,这样的人。然而她爱他,没办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走后,她焦急地等待,“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他回来了,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一听就是敷衍的话,但即便没有,相信她也会心甘情愿跟他走的。这是天真,是傻,但是可爱。

三四章以桑为喻,女子被抛弃后反思自己对他过于耽溺,以至于无法自拔,且天上地下没有一个说法。她回娘家,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兄弟又怎能懂她的爱情呢。《诗经·邶风·柏舟》中的弃妇也有同样遭遇,“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淇水汤汤,溅湿了车帷和她的衣裳。她边走边想,跟他过了三年穷日子,却落得如此下场,“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她没有错吗?他变心有错吗?我们可以发问,但无权评判,对错没有标准,答案在于本人,且无须作答。不过在那个时代,女子以夫为家,被弃之后无处可去,无居所,无耕地,恐怕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到娘家,然后被父兄作为麻烦草草改嫁。

最后一章,“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其实才三年而已,就算三是虚数,他们离偕老还很远。至于“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并不是誓言不真,而是人会变,当初发誓的那个人,与如今违背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柏舟》

忧伤如一件脏衣裳

林风眠《仕女》

《诗经·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如果把人生比作河流,心就是水上漂泛的一叶扁舟。河水流动,柏舟虽坚固,亦只能随波飘荡。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隐忧是全篇的诗眼。隐忧什么,诗人没说,诗中的“我”,无处诉说,隐忧之为隐忧,就是因为说不得,说了就成了怨妇。真正的写作者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作,就是为了说出那些无法说出的话,不论以故事或以诗的方式。

她不是怨妇,她是刚烈的女子。她也想像男人那样,饮酒解忧,出门遨游,“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并非真的无酒,这是委婉的说法,无可奈何之辞。

二三章比喻很妙。第一个是镜子,“我心匪鉴”,即我的心不是一面镜子,没法把对方测度得清清楚楚,也没法什么都忍受。镜子是平静而冰冷的,她的心是热的,有感觉的,像河上的小船在动荡。

接着的两个比喻是石头和席子。“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的心不是一块石头,不可以被滚转;“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的心不是一张席子,不可以被翻卷。什么意思呢?石和席是近取譬,皆日常生活之物,但我的心不是这些东西,我的心是高贵的,不可亵渎。

她被困在各种关系里,“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关于这首诗为谁而做,汉宋学之争的焦点便在于“群小”。以《毛诗序》为代表的汉学认为,此为男子之诗,仁人不遇,因小人在侧;以朱熹《诗集传》为代表的宋学认为,此为妇人之诗,群小乃为众妾,后之学者多从朱说,但仍争论不休。究竟为谁而作,读者可以自己选择,也可兼以两个视角来读又有何不可。

她的隐忧,无可告诉,不能遨游,对于群小,也愠而受侮,种种处境交织成她的人生。但其实不是人生,困住她的乃是她的身份。任何身份都是对人的一种限制,越看重身份,就越被身份困住。

最后一章,穷苦困极,则未尝不呼天也。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日落月升,迭明迭微,这是常理,然而为何如此?“心之忧矣,如匪澣衣”,忧伤像一件脏衣裳,蒙在心上,这个比喻很现代,脏衣裳是暗沉的,没有光芒。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礼制重重的时代,别说奋飞,一个人就是稍微挪下位置,都会牵动五伦关系,使得相关的人不舒服,从而被指责为离经叛道。“奋飞”的愿望,就是她对自由的向往。

傅抱石《柳荫仕女》

奋飞,这个词听上去挺沉重,“奋”需要很大决心,而“飞”,简直就是不顾一切。像萧红所说的,“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也不仅只有女性,其实所有人都被困在生活里,在某种程度上。夜里听到火车或轮船的汽笛,谁不曾想过离去?但我们只是给孩子盖了盖被子,或叹了口气,翻身接着睡,明天生活还要继续。

汉乐府《上邪》,辞义决绝,歌词尤美:“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指天盟誓,海枯石烂不变心,这样的爱情,向来被称颂,似乎女性就该忠贞如此,就该从一而终,但如今读来,感觉不是肃然起敬,却是凛然生恐。我想并不存在这样的爱情,相知更好,即使断绝关系,亦不害其相知。

这首乐府诗的歌词,若变调为现代版,歌词或应如是:

上邪!我今竟与君绝,相知业已衰。山无恙,江水流淌,冬雷不震,夏无雪,天地如常,你我各无恙。

撰文/三书

编辑/张进 李阳

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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