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锋已成经典做玛莎·葛兰姆的传人实难拿捏
原标题:当先锋已成经典做玛莎·葛兰姆的传人实难拿捏
《阿巴拉契亚之春》供图/国家大剧场
《无辜喜剧演员的颂歌》供图/国家大剧场
玛莎·葛兰姆供图/怅怅
◎怅怅
6月7日、8日,玛莎·葛兰姆现代舞团又一次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它是国家大剧院建院第一年就着力邀请的国际现代舞名团之一,也是疫情三年沉寂后来此演出的首个外国舞团。
这台名为《破晓·未来》的演出由三个作品组成,也许英文更能传递其神韵,“TheFirstandTheFuture”——开现代舞之先河,又面向现代舞之未来。带着一份与“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相通的美好愿望,演出展示舞团从1926年创始至今近百年的绝代风华。
玛莎是谁
2011年5月11日,谷歌首页为纪念玛莎·葛兰姆诞辰,将她五部作品中的经典舞姿制作成“谷歌涂鸦”(GoogleDoodle),让这个有些遥远的名字又一次引起人们的兴趣。
生于1894年,去世于1991年,玛莎·葛兰姆在97年的人生中创作了181部舞蹈作品,开创了一套技术体系,拥有一部自传、一个舞团、一所舞校和无数传人。她独创的“收缩-放松”技术,以呼吸为基础,以身体的中部为驱动,动作尖锐、有棱角。在此之前,舞蹈被理所应当地认为是跃入空中的艺术,而玛莎却抛弃了表面的优美,带着反叛与激情,用痉挛的躯体与粗野的地板动作,让肢体为生命发声、为灵魂起舞。这套颇具生命意识的技术体系,如今早已被认为是现代舞艺术的根基。无论你是否喜欢,都不可否认,它早已如同基因一样镌刻在全世界每一位现代舞者的血液里,就像芭蕾的Tendu(擦地)与Plie(蹲),是最基础的基本功,是通向终点的第一个脚印。
伊莎多拉·邓肯是世界上第一位脱下足尖鞋在舞台上表演的舞蹈家。如果说她是点亮火把照亮前路的女神,那么玛莎·葛兰姆就是沿着这道光亮无畏前行、披荆斩棘,为后人开垦道路的勇士,是那个真正彻底改变了舞蹈样貌的人。
舞蹈是一碗青春饭,然而玛莎·葛兰姆22岁才踏进舞蹈的大门。虽然她16岁初次看到圣丹尼斯表演时便对舞蹈着了迷,但由于家庭的强烈反对,直到父亲去世她才得以自由地追求梦想,进入丹尼斯-肖恩舞蹈学校。圣丹尼斯初见她时评价说:“论个头矮了点,论年龄大了点,论相貌丑了点。”然而她身上蕴含的巨大能量却给泰德·肖恩留下了深刻印象,不仅将她留下,后来还专门为她编排了作品。
1923年,玛莎·葛兰姆离开圣丹尼斯的舞团,仅用了3年时间便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舞团,就此开始了她的传奇历程。美国著名舞蹈评论家约翰·马丁认为:“美国现代舞从这一天诞生!”
玛莎·葛兰姆的作品中从未出现过古典芭蕾式的简单美好却不切实际的童话故事,她用肢体表达的是人类深层的情感与哲学——美国的社会变迁、世界范围的政治事件、希腊神话故事、现代音乐与美术作品以及人类最普遍的心理感受,都可以作为灵感与题材。她以无声的舞蹈语言抗争着种种束缚,书写出她对世界的理解与尖锐的批判。
“破圈”奇迹
玛莎·葛兰姆的作品最初大多由她自己主演,英国编舞大师安东尼·图德曾问她:“你希望被以什么身份记住,舞者还是编舞家?”玛莎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舞者!”1969年,75岁高龄的玛莎·葛兰姆痛不欲生地告别了舞台表演生涯,心灰意冷,一蹶不振,将舞团与舞校弃之不顾,酗酒麻痹自己。直到4年之后,79岁的她再度返回工作之中。很难想象,视舞台为生命的玛莎看到一个个年轻的舞者打扮成她曾经的样子活跃于舞台之上,内心是怎样的五味杂陈。然而她是无比强大的玛莎,此后近20年的时间里她继续“舞耕不辍”,奉献出数十部经典之作,直至去世前一年仍然在创作。
玛莎·葛兰姆创造的另一个奇迹,是凭借超强的凝聚力和创造力,串联起20世纪的艺术界。在现代舞领域,莫斯·坎宁汉、保罗·泰勒、崔拉·莎普,这些现代舞宗师级的编舞大师皆出自其门下。在现代舞之外,她为古典芭蕾超级明星设计角色,贝蒂·戴维斯、柯克·道格拉斯、格里高利·派克等电影明星纷纷向她请教如何用身体进行表达。天后麦当娜早年是其舞团成员,将她奉为“女神”;伍迪·艾伦视她为缪斯;安迪·沃霍尔、摄影家芭芭拉·摩根一次次将她的舞姿呈现在作品中。与她合作的还包括众多顶级音乐家、美术家和时尚设计师。
用舞蹈把同时代各艺术门类顶尖的人才会集在一起,共同创造出一部又一部惊世之作,如今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奇迹。在芭蕾世界,有此凝聚力的当属佳吉列夫,而在现代舞领域则是玛莎·葛兰姆。比起并没有真正创作过作品的佳吉列夫,玛莎更为强大之处在于,她不仅是提供凝聚力的人,更是以创作散发无穷热量,照亮一片艺术天空的人。
旧作出新
玛莎·葛兰姆现代舞团从1926年建立至今走过97年,自1991年失去灵魂人物已经32年。作为美国第一个现代舞团,无论如何它依然活跃在舞台上,至少代表着一份希望。
这次访华演出是让人满怀期待的,北京的舞台已经太久没有国际舞团的造访,而且节目策划的用心令人感动——《阿巴拉契亚之春》《即时的悲剧》《无辜喜剧演员的颂歌》三部作品,不仅为观众带来葛兰姆体系多样的风采,也展现了舞团传承经典的三种模式:对完整作品的尽力传承,对失传作品的考古式恢复,以旧作为主题的全新创作。
《阿巴拉契亚之春》首演于1944年,近80年始终在舞台上不间断地演出,并成为许多世界知名舞团的保留剧目。人们更熟悉的应该是同名的音乐作品,作曲家阿隆·科普兰创作的具有鲜明美国本土特色的乐曲,在音乐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而这部作品最初的名字是《给玛莎的舞曲》。作为玛莎·葛兰姆最知名的作品,《阿巴拉契亚之春》展现的是西部开发岁月里美国早期移民的开拓精神。舞蹈描绘了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农场里举行的一场婚礼,年轻的夫妇在牧师的见证下喜结连理,女先驱者为他们指引着生活的方向。
那时二战即将结束,舞蹈反映出当时人们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坚定信心,玛莎说这部作品展现的是“美国生活的传奇,就如同支撑一个民族的骨骼和内在框架”。
《即时的悲剧》是舞团2020年对遗失之作的修复。原作首演于1937年,西班牙内战爆发的第二年,面对暴行,美国文化艺术界人士纷纷挺身而出,玛莎·葛兰姆以舞蹈做出了回应。这是玛莎献给西班牙内战首批伤亡者的作品之一,即诗人、剧作家加西亚·洛尔卡的两部作品之一——另一部《深歌》至今依旧以原貌见于舞台。
2020年,舞团艺术总监珍妮特·艾尔伯从当年一位摄影师的后代那里得到了一些珍贵的舞台照片,加之舞团档案里原有的舞台路线的记录图、乐谱残章和书信,开始了一次极尽所能的“修旧如旧”的复原。
复排创作的过程中,新冠疫情席卷全球,舞者们不得不在家中通过视频录制的方式进行创作,甚至作品的首发也是以网络形式完成,没有舞台、服装、灯光与布景,舞者在家中就地取材地录制画面,连缀成整部舞蹈。
时代总会赋予艺术以巧合。舞蹈创作期间,震惊世界的弗洛伊德案发生,声讨之声铺天盖地,舞蹈仿佛成了一次被现实做了注脚的行为艺术,无论是葛兰姆创作该作品时西班牙法西斯的压迫,抑或复原这部作品时新冠的流行和伤害事件的发生,都是一种“即时的悲剧”。作品用穿越时光的力量对暴力、不公、苦难与黑暗表达着愤怒、进行着控诉,痉挛般的蜷缩和高举过头攥紧的双拳,是对“这一个”和“那一个”时刻面临的不确定性以及内心想要拥有坚定信念的期望与释放。经典之所以在今天依旧要被保留、被修复、被上演,意义也正在于此——它不仅是“即时的”,更是“永恒的”!正如玛莎·葛兰姆在给该剧作曲亨利·考威尔的信中描述的舞蹈灵感:“无论这种绝望是在西班牙还是在我们自己心中的记忆,都是一样的。哪怕受到了侵犯,我都是直立的,并且我将不惜一切代价保持直立……”
《无辜喜剧演员的颂歌》创作于1952年,由八个小作品组成,歌颂了自然界的不同元素:太阳、地球、风、水、火、月亮、星辰和重生,当时由舞团八位明星出演。那时还在茱莉亚学院求学的保罗·泰勒,正是因为看到了这部作品决定走上编舞道路,日后成为一代大师。
岁月也让这部曾经闪光的作品蒙尘,除了“月亮”主题的部分因为曾出现在纪录片中得以保留,其余部分彻底丢失。2022年,在原作问世70周年之际,舞团上演了重新编排的版本。由首席编舞、艾美奖和托尼奖得主索尼娅·塔依领衔,八位不同背景的编舞家每人重编一个段落,每段舞蹈不超过3分钟,并且只有12小时的创作和排练时间。舞蹈编排是全新的,但以葛兰姆的风格为蓝本;参与的编舞家国籍、年龄、背景各不相同,让作品天然带有一种美式多元文化融合的特质,现代舞、街舞、嘻哈、中国古典舞和新兴的锐舞文化都在其中有所体现,像是在一个简单框架下的自由狂欢。其中“风”的篇章由曾在舞团中演出过该剧的罗伯特·科恩爵士编创,年逾九十的他在2020年末完成了这次创作,一个月之后便与世长辞,未能见证整部作品的首演。此外,从中国走向世界舞坛的编舞家尹悦也参与其中,创作了“火”的篇章。
何以为继
然而当大幕拉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能够满足丰厚背景带来的期待吗?
在中国第一次看到玛莎·葛兰姆舞团现场演出是在2008年。在那之前玛莎作品的风采我们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舞团呈现出的质感与大师在世时的表演已经有了不小的距离。此后舞团又曾两次来华演出,时隔不过几年时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玛莎的气质在不可逆转地流逝着,让人无比遗憾又无可奈何。
而这次,舞台上的遗憾让人无法忽略:首演日,《阿巴拉契亚之春》里男首席不知是因为旅途劳顿还是伤病,连基本的动作完成都显得勉强,“新娘”一角还算不错的发挥也未能挽救整体表现;《即时的悲剧》的编舞对葛兰姆风格竭尽全力的复原,是一次相当成功的修复,然而女演员的表现让动作中蕴含的情感张力流于表面,她在竭力表演愤怒……《无辜喜剧演员的颂歌》被认为是最好看的一支,但它美则美矣,湮没在如今众多的现代舞作品之中,十分平庸。玛莎曾说:“我想要充满意义的舞姿,我不希望它是美丽的或流畅的。我希望它充满内涵、兴奋以至激情爆棚。”然而在这支舞里“美丽与流畅”已经成为主题……
舞团表现差强人意,我想也有部分原因来自人才的不足。回想2008年的访华之行,尚有30多名舞者共同参与,而如今舞团官网上显示的全部演员也仅有16位。此次除一位缺席全部到场,但也略显单薄,而当年上演的那些大型作品如《光明行》《枫叶拉格泰姆》等,大约也不易见到了。
整个演出的进行中,我坐在观众席里感受到一种尴尬,很少的一部分是因为表演的不完美,更多的则是为舞团的处境。如果玛莎·葛兰姆舞团消失了,那毫无疑问是巨大的遗憾。那些惊世之作当然百分之百有着保存与流传的价值,但如果不再有一个专门传承、研究、发展玛莎作品的机构存在,仅靠散落在各舞团的零星作品,玛莎的精神必将更加难以为继。
在现代舞界,当一位有着强大艺术生命力的创始人离世或卸任后,舞团的命运往往风雨飘摇,甚至难免关停的结局。不难想象,以打破传统和标新立异为目的诞生的现代舞,在面对“继承”这一议题时,有着天然的手足无措。当先锋成了经典,当那份冲破桎梏的力量成为被保护的对象,其中态度当如何拿捏?现代舞团该不该变成“活的博物馆”?后人又能不能保护好这份“活的文物”?仿佛谁也无法出具一份标准答案……这是每一位开疆拓土的大师在自己打下的江山上留给后人的难题,玛莎·葛兰姆现代舞团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不仅如此,摆在玛莎·葛兰姆舞团面前的问题还有不少:那些曾经的“现代舞”是否还符合今天观众的欣赏口味?或猎奇或致敬而走进剧场的观众,是否还会在“尝鲜”之后持续消费?时代赋予了舞者与以往不同的精神气质与动作质感,经典又该如何在他们身上继续?每一个问题都让人对这个舞团倍感心疼,这其中的困难重重,未必比大师初建舞团时轻松。
《无辜喜剧演员的颂歌》中“重生”与“尾声”的段落,呼应着整台演出的主题。来自中国的首席舞者辛颖的独舞渐渐引出全体演员的共舞,他们在舞台上不停旋转,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对于未来也许只有祝愿,但愿舞团能够如玛莎·葛兰姆大师在百年前的开拓一样,在今天也为现代舞的传承试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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