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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世中逐日的伊卡洛斯——三岛由纪夫的生死观

来源:朋友圈生活 时间:2023年06月23日 10:22

原标题:现世中逐日的伊卡洛斯——三岛由纪夫的生死观

三岛由纪夫是日本文学的一座高峰。他曾两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于1970年自裁谢世。三岛的作品和人生,都给世人留下美与暴烈的极致印象。死亡,是三岛的文学迷宫中一以贯之的主题。在他的笔下,死亡既是浪漫唯美的,也是残忍暴烈的。

在他13岁发表的首部小说《酸模》中,死亡意象便已显露。他曾评价自己的代表作《假面的告白》是“一封遗书”:“我想把它留给自己迄今所住的那片死亡领域。写这本书对我来说是一种反向的自杀。”

他在生前最后一次接受的采访中谈及自己的生死观:“我认为,在我的肉体构建完成后,死亡才彻底匹配到我的体内。这一点,我在《太阳与铁》中写得明明白白。在我的肉体未完成时,死亡存在于外部,它从未进入过我的内部。然而,一旦肉体完成构建,它就在肉体中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在我的文学主题中,死亡的演变过程正是如此。我的小说从始至终皆与死亡相关。”

《太阳与铁》是三岛由纪夫晚期写作的长篇散文,带有自传性质,充分阐释了其思想行为和美学理念核心,也是理解三岛的关键文本。今年3月出版的三岛文集《雨中喷泉》一书收录了这篇文章。

《雨中喷泉》,[日]三岛由纪夫 著,李敏 译,中信出版社 2023年3月。

书籍出版后许多读者反映《太阳与铁》原文不易理解,本书译者结合自己的翻译经历以及多年对三岛由纪夫的研究进一步分析这篇长文,希望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三岛由纪夫。

撰文|李敏

三岛由纪夫,细江英公拍摄。

现实非梦境

比之梦境更显果敢

苦痛之中更显果敢

较之虚幻更显果敢

这首由日本童谣作家北原白秋创作的短诗《渺小之物》,被日本文学家三岛由纪夫(1925—1970)引用在他生平第一篇文学作品《酸模——秋彦的幼时回忆》当中。他在13岁的年纪,写下这篇关于逃犯与孩童的寓言作品。虽与其三年后的出道作、极致呈现日文写作的细腻与浪漫的《鲜花盛开的森林》相比,文笔仍显稚嫩,但已初露其叙事才华和语言天赋。而文前这首小诗,如今看来,更像是他为自己的人生预先选好的判词。

阅读三岛由纪夫文集《雨中喷泉》,可以纵览三岛激烈闪耀、或称唯美的一生。作品中收录的5个短篇,创作时间跨度长达25年,甄选自七部三岛作品集(其中四本为2019—2020年出版的日本最新作品集)中跨越三岛青少期、成熟期、巅峰期的72篇代表作,其中不乏收入《三岛自选短篇集》中的作者钦点作品。

选篇权衡了作品艺术性、话题度、时代特点与个人风格的多角度呈现。除去开篇提到的创作于1938年的《酸模——秋彦的幼时回忆》之外,还有被川端康成高度赞誉、并因此使得三岛以作家身份出道的契机之作《烟草》(1946年),隐晦描写女性爱恋的先驱性官能小说《春子》(1947年),拥有惊愕结尾令人回味无穷的超短篇《日食》(1950年),以及三岛作品中比较罕见的青春恋爱小说、本书同名作品《雨中喷泉》(1963年,此文中不涉及历史与政治、立意和隐喻,非常不三岛,却为他个人所偏爱)。

而收录于作品末尾的采访录《三岛由纪夫未公开采访·告白》(1970年),是三岛自裁(1970年11月)前九个月,在他完成长篇小说《丰饶之海》第三部《晓寺》后,与该作品英译本译者约翰·贝斯特的一次珍贵对谈。内容涉及三岛的文学观、艺术观、战争观与生死观。坦率幽默的谈吐,颠覆素来个人形象,还原最真实的三岛,更有珠玉名言散落其间:

“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是我的道德取向。”

“我无法忍受自欺欺人的活法。”

“我的小说从始至终皆与死亡相关。”

这份音频在采访结束后被封存在日本TBS电视台仓库里,直到半个世纪后的2017年才经发现者考证并公之于众。它作为三岛离世前的最后一次采访,于2019年首次公开。在日本无论是学界还是民间,都极其受到重视和关注。

三岛由纪夫在这次采访中提到个人对汉文造诣之重要性的认可,希望“汲取日语和汉语的精华,从中采撷所喜爱的辞藻,仅用它们来制成花束”。并愿意将一生奉献给“语言的牧羊犬”这一角色。

电影《三岛由纪夫传》(1985)剧照。

此外,占据作品几乎一半篇幅的《太阳与铁》(1965年),是三岛个人最为钟爱的评论文。文中他以深度自我剖析的方式,探讨个人极致追求肉体之美和武士道精神的思想内核,并自评这篇文章是“读懂这一篇,也就明白了我所做一切的用意”。

那么于他而言,“太阳”与“铁”,究竟有何所指?

”太阳“与”铁“

一直以来,在三岛心中所描绘的对艺术作品的定义,再没有比“一种包裹着力量的形态”更加合适的观念。他认为,那必须是熠熠生辉的“有机”作品。在他的观念中,面对传播美的最高行动的瞬间,语言无论如何想要接近,都只能停留在近似值上,“正如飞行体永远无法达到光速一般”。

“比如语言表现即使能够传达快乐和悲哀,却不能传达痛苦。快乐能够通过观念迅速点燃,可是痛苦,唯有置身于同一条件下的肉体才能够承受得到。

优秀的雕刻,比如德尔斐的青铜驭手像,这尊如实地表现了胜利者瞬间的荣光、自豪和腼腆的不朽作品,它所呈现的是距这尊胜利者像不远的前方,正逼将过来的死亡的姿态。同时它也象征性地揭示了雕刻艺术的空间局限,暗示了人生高光的前方,只有衰退。雕刻家无论如何傲然视物,都仅仅只能捕捉到关于生的最佳瞬间。”

他在对过往的反刍中意识到,年少时的作品,缺乏死的确定性与对死亡的接近。它们被艺术所冒犯,有的只是被怯懦充分荼毒后的从容。文学上的伦理也好,行动上的伦理也罢,不过都是为了抵抗死与遗忘的虚无的努力。

他不明白,人们为何要一味探索深奥、朝向深渊——思考为何只能如测量锤般,专注于垂直下降;为何不能改变方向,一直朝向表面,直线上升?

电影《三岛由纪夫传》(1985)剧照。

“确保人类造型存在的皮肤,仅是委身于感性,最受轻视。思考一旦想要探索深处,可以坠入无底深渊;一旦想要朝向高处,就会放弃难得的肉身,飞入无垠的天光中。我无法理解这种运动法则。不论是向上还是向下,如果这一法则的宗旨是要朝向深渊,却从不保证我们的个体和形态、把我们的内部与外界分隔开来,在其重要边界‘表面’本身发现某种深渊而未被‘表面本身的深度’所吸引,这极不合理。”

于是,他放弃了不偏不倚地描绘社会和人的状况这一不可能的梦想,决定从真实中只采用一定的真实,而无意于包罗万象的真实。他想要抛却软弱丑陋的真实,对于想象力的沉溺给人以病态的影响,则是留心运用精神上的一种外交辞令,与它进行交涉。(他同样深悉,轻视它的影响或对其等闲视之,这显然是危险的。)

“如果我无论如何都希望战斗,就需要在艺术中构筑防卫的堡垒,并向艺术之外发动攻击。我必须在艺术中是个恪尽职守的护卫,在艺术之外是个骁勇善战的士兵。我的生活目标,变成努力获得作为一名战士的种种资格。”

他开始寻求一种承认无言的肉体的造型美与语言的造型美同根同源、承认肉体和语言能够等同的柏拉图式观念。太阳是他的灯塔,而铁则是他的武器。

太阳唆使他将思想从脏器感官般的夜之深处,牵引到润泽的皮肤包裹下隆起的肌肉中。命令他准备好坚固宜居的新住所,以便一点点浮上表面的个体思考能安住下来。这处住所就是充分接受阳光照射的光洁皮肤,是敏感隆起的发达肌肉。但与此同时他仍感觉到,肌肉渐渐变得像古希腊语一样。要复苏这种死语,需要来自铁的教养。

“铁的性质实在不可思议,像是有一杆秤一样,随着秤砣一点点地增加重量,放置在秤盘上的肌肉量也在一点点地增加。就好像铁有义务与肌肉之间保持严谨的平衡。”这种缓慢的过程,与赋予脑髓难度渐增的知性产物,以对大脑进行知性改造的“教养”过程非常类似。

他在《太阳与铁》一篇中坦言,铁如实地教会了他精神与肉体的呼应关系:柔弱的情绪与柔弱的肌肉相呼应,感伤与松弛的胃、感受性与过敏的白皙皮肤相呼应;与此相对,发达的肌肉理应与果敢的斗志、强健的胃与冷静的知性判断、强韧的皮肤与刚毅的品质相呼应。(但他同样冷静地指出,这仅仅是基于语言先于肉体到来的个性体验,无意于推己及人。)三岛因此认为,诸如果敢、冷静、刚毅等语言所唤起的诸德性的表象,必须是作为肉体的表象来呈现。他希望作为一种教养的形成,赋予自身上述肉体特性。

“虽然我深深怀抱着对死的浪漫冲动,但它严格地要求有古典式肉体作为容器。从不可思议的命运观出发,我相信自己对死的浪漫冲动之所以仍未实现,原因非常简单,就是肉体条件不够完备。为了实现浪漫主义式的悲壮死亡,如雕塑般的强健肌肉是必须的。如果是以虚弱的肥态直面死亡,那里只有滑稽与不合时宜。十八岁时,我憧憬夭折,却感到自己不配夭折。因为我不具备与戏剧性的死相称的肌肉。于是我之所以能活到战后,全然因为这种不相称的事实,这一点深深地刺痛了我浪漫的自尊心。”

肌肉是一种形态,同时也是一种力量,肌肉组织的各个部分微妙地分担着其力量的方向性,宛若用肉塑造的光。三岛利用十年的高强度训练逐渐形成的肉体,既是一种观念的产物,同时也可能成为隐蔽观念的最佳隐形斗篷。在这十年间,他学习了力量,学习了受苦,学习了战斗,学习了克己,也学习了带着喜悦来接受这一切的勇气。“过去不可能完成的唯美的死将即刻成为可能。”

如今,在他的体内潜藏着绝不相容的、向相反方向交互流动的东西。如世人眼中所呈现的那样,它们看似让三岛愈加分裂,实际上却是一种他在每一瞬间思考着创造出不断破坏又不断复苏的生机勃勃的平衡。让自身拥有这种矛盾性的自我包容,这种于体内相互对抗的矛盾与冲突的常态,这是三岛由纪夫真正想要拥有的“文武双全”。

苦心孤诣打造身躯,源于他曾经无数次意识到的一个事实:仅靠无形的精神无法塑造切实可见的美。他相信,只有在静态中得以完善、沉默而强有力的肌肉,才是自我意识明晰的根源。“我热爱在任何精神性紧张的高潮中,都如涓涓细流般的意识的清冽。”抱持这种看似自相矛盾的动态平衡,三岛由纪夫终于如愿像背负蜡翅的伊卡洛斯般,飞往他憧憬已久的天光。(仅《雨中喷泉》一书中,就出现了50处有关“天空”“蓝天”的描述,可见他曾如何地向往。)

“那片天空是我一生当中可能再难得一见的万里晴空,它异常蔚蓝,看似扶摇而上,却又如深渊般急转直下;它动摇无常,是一片混淆了澄明与疯狂的天空。”

“然后,我从那摇曳的蓝天,如凶猛的巨鸟般展翅翱翔,时而低徊,时而高扬的蓝天里,看到了长期以来称之为‘悲剧性的东西’的本质。”

于三岛而言,若说笔和剑殊途同归,它们只能汇合于死亡的瞬间。于是,相较于自戕前激情演讲的檄文,《太阳与铁》或许才是三岛由纪夫留给世间的遗书,而文末长诗《伊卡洛斯》,则是他为自己写下的墓志铭。三岛由纪夫,终究如那条于他的幻视中环绕地球的衔尾蛇般,在二律背反的宇宙里,寻找到了属于个体、又全然超越个体的永恒。

伊卡洛斯

我原本属于天吗?

不然,为什么天

不断向我投来蓝色的注视

引诱我的心向着天空

更高处、更高处

比人类所能抵达的更高处

——飞翔

严密考究过平衡

合理计算了飞行

不应有一丝疯狂

但为何升天的欲望本身

竟显得如此疯狂?

地面没有任何事物能使我满足

对一切新鲜之物又瞬间厌倦

向着更高处、更不稳定处

诱惑我接近太阳的光辉

为何理性的光源在灼烧我

为何理性的光源要毁灭我?

遥远的村落与河川在眼下迂回

比近在咫尺时更易忍耐

如若从远处

能够爱上人类之物

为何要对此辩护、承认与诱惑?

毕竟那份爱,并非目的

若是这样,那么我

本不该属于天

我从未奢望获得鸟儿的自由

也不曾想拥有自然的安逸

唯有胸中难解的苦闷驱使着我

一味上升、接近太阳

浸润在天空的蔚蓝中

与鲜活的喜悦相反

与优越的愉悦相去甚远

我为何只顾向着更高处飞翔

难道是谄媚于蜡翅的眩晕与灼热?

如此

我原本属于地吗?

不然,为什么大地

这样急速地催我下降

丝毫不给我思考和释放感情的闲暇

为何原本柔软沉闷的大地

用铁板一击来回应我?

是为了让我领会到自己的温柔

柔和的大地才化作了铁吗?

是自然想让我领悟到:

坠落远比飞翔更自然

比那难解的热情更自然吗?

天空的蔚蓝是一种假想

这一切,从开始

就是为了蜡翅那瞬间灼热的陶醉

我所属的大地在策划

而天秘密参与了这一企图

才给我降下这样的惩罚

惩罚我——

信不过自己

又或者过分相信了自己

我迫切想要知道自己的归属

又或者傲慢地认为一切已了然于胸

于是想要飞向未知

或者飞向已知

不外乎飞向那一点蓝色的表象

而遭受的惩罚

本文内容系独家原创,由中信出版社提供。文中 引文译本皆摘录于文集《雨中喷泉》。作者:李敏(国家一级翻译,副译审,中国翻译协会专家会员。师从著名日本文学翻译家竺家荣。);编辑:荷花;校对:王心。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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