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中重塑科幻的时空坐标 | 专访雨果奖入围作家海漄
原标题:在历史中重塑科幻的时空坐标 | 专访雨果奖入围作家海漄
7月6日,第81届雨果奖入围名单正式揭晓。雨果奖(Hugo Awards)是科幻文学界最著名和最重要的奖项之一,获奖作品由世界科幻大会(World Science Fiction Convention)的成员投票选出。今年10月,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将在成都举办,届时也会公布获奖结果。这是世界科幻大会第一次在中国举办,本次提名得到了国内科幻读者的空前关注和热情参与。在入围名单中有不少中文作品。自从2015年,刘慈欣凭借《三体》第一部获得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成为雨果奖创立以来首位获奖的亚洲科幻作家,越来越多中国作品受到关注。
今年,深圳作家海漄的《时空画师》入围了本届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是这个类别里唯一一篇中文作品。海漄一直尝试探寻中国历史中更多的科幻性。他在历史典籍的片言只字当中,看到了鲜活的人物和故事。唐代将领郭昕、北宋画师王希孟、近代实业家谢缵泰……都被他引入科幻世界。他将历史考据与科幻想象结合在一起,寻找着现实与幻想的交汇点,并在这个交汇点上,打造出了一个个独特的幻想乡。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科幻总是关于未来。科幻作家宝树在《科幻中的中国历史》一书中写道:“如果科幻就是关于崭新未来的叙事,那么看上去和早已沉入过去的历史就脱离了关系。在中国似乎更是如此:科幻小说中的未来,无论是在科技还是社会制度层面上,都来自‘先进的’西方,和传统中国社会之间存在根本的断裂。”自一百多年前,鲁迅和梁启超等人将科幻引进国内以来,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科幻都被赋予了不同的使命和责任。在新文化运动中,科幻是唤醒国人的警世寓言,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科幻一直是作为科普文学存在的。这也就导致了,时至今日,国内科幻的主流类型,仍然是有着很多技术细节描写的所谓“硬科幻”。
但在主流之外,也有很多国内的科幻作者尝试创作不同风格的科幻作品。这其中最为成功的例子之一,就是钱莉芳的历史长篇科幻小说《天意》。这部以韩信为主角的长篇科幻小说,成功地将中国历史与科幻结合在了一起,当时引发广泛关注和讨论。
宝树认为,“科幻中蕴含着更广大更深远的可能性。它仿佛双面的雅努斯神,既朝向未来也回望过去。与其说科幻所想象的是科技本身的发展,倒不如说是其所依托的世界观所揭示出来的诸多神奇世界,这些世界无法被限制在特定的时间维度上,而必然向无垠时空的深处延展。当人们投入一种崭新的未来时,必然会带着他们的整个历史,在这种冲击下,历史想象的新颖可能才得以浮现。”
海漄的《时空画师》,从故宫博物院闭馆日惊现“幻影”开始,将历史、推理、科幻相结合,追溯了一幅虚构的名画创作以及“当时”的朝野权力斗争故事。这部作品与他之前发表的《血灾》和《龙骸》属于同一系列,都是在并不彻底架空真实历史的前提下,重构、解析某段历史背后的故事,以此展现历史的恢宏与个人的渺小,营造如纪录片一般的真实感和惊奇感。历史科幻与一般穿越小说的主要区别在于,“穿越”从未被当成理所当然、无须深究的前提,而是必须被严肃地对待。只要涉及时间旅行,就要考虑各种悖论和改变历史的后果。
在雨果奖入围名单揭晓之后,我们专访科幻作家海漄,走进他的科幻历史世界。
海漄,现居深圳,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资深科幻迷、纪录片爱好者。现有作品发表于《银河边缘》《科幻世界》《科幻立方》《中华文学选刊》《今古传奇·故事月末》等刊物,曾获得冷湖奖中篇二等奖,提名银河奖最佳短篇奖。
画《千里江山图》的神秘少年
新京报:《时空画师》入围了今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可否谈下这篇创作的缘起?
海漄:这篇的创作灵感源于央视节目《国家宝藏》。其中特别引起我关注的是王希孟所画的《千里江山图》。根据画末题跋,作者作此画时年仅十八岁。这位名为“希孟”的天才少年,何德何能竟得于书画一途自号“天下一人”的宋徽宗亲自指点?他又师承何处,未及弱冠便有如此功力?带着这些疑问,我开始翻阅相关资料。
《千里江山图》局部,水岸廊桥。
不可思议的是,如此惊艳绝伦的开场竟是绝唱,此后“希孟”便从史籍中消失了。身怀旷世之才的他为何就此沉寂?他的结局如何?随着查阅的资料越来越多,我发现希孟的人生好似一个木偶,每个关键节点背后都隐隐透出权相蔡京的身影。希孟、宋徽宗、蔡京,他们三人有怎样的纠葛,希孟陨落的真相是不是就隐藏其中?
回到画作本身,根据相关考证,画作中不少景物在现实中都有原型,却分布在全国各地,并无轨迹规律可循。作画之前,希孟想必已经在宫廷画院中经过了长期的学习,那么在如此封闭的环境中,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希孟可能在少年之时便饱览大宋山河吗?
《千里江山图》局部,主峰。
或许是一个科幻作者的自觉,我想到了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中模糊时间与空间界限的外星生物七肢桶。也许,我能借助科幻的力量,为这位少年天才续上一段没有遗憾的人生?于是,这个故事慢慢有了雏形。而在希孟身后的另一位宫廷画家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历经苦难后仍然热爱生活,在幻梦与俗世中悠然自如的洒脱。想必希孟会对这样的安排满意吧?而这是否也是忙忙碌碌的我们所求而不得的呢?
新京报:能发现史料中隐藏的“疑点”,可谓是非常“考据派”了。你是何时开始科幻创作的?有没有一个触发你写作的契机?
海漄:很早以前,我就自诩为一名老资格的科幻迷。小时候,作为双职工家庭的孩子,如何安顿我的假期是令父母最为头痛的事。直到他们发现我可以在新华书店津津有味待上一整天时,这个问题才迎刃而解。老家小城的新华书店足有三层,每一层对我来说都是个包罗万象的世界。很多时候,我找到一本书,在那里坐上一天,直到黄昏时抬起头来,看着夕阳透过玻璃,眼睛有些朦胧,突然就觉得平淡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在那里,我读到了《海底两万里》《珊瑚岛上的死光》《古峡迷雾》……这些也是我在科幻上最早的启蒙。
很多年后,可能是最后一次回到那座小城,在我眼中它已经变得衰败和破旧,哪怕是簇新的沿江风光带也似乎与它的内核格格不入。但那家新华书店还在那里,我莫名地走了进去,一层已经被改造成了文具商铺,二层全是辅导班,只有在三层的一个角落里还摆放着一些教辅书。回不去的故乡,能带走的只有记忆片段。当然那时看书,对“科幻”并没有什么概念,也很难说与我今后对科幻的兴趣有什么关联,但至少,它让我习惯孤独。这或许是我们那代工矿独生子女的普遍记忆,但我幸运地发现了另一个世界,并在其中自得其乐。
上了初中后,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同学手中有一本《科幻世界》,借来一看,立即被潘海天的《饿塔》所震撼,从此开始一期不落地购买。通过这一本本杂志,我读到了《吞食者》《朝闻道》《替天行道》《伊俄卡斯达》等等作品。大刘曾在《球状闪电》中,借陈博士父亲之口说出“幸福的人生,在于迷上了某样东西”。那时,我相信我找到了。
《科幻世界精选集2021》,姚海军 编,科幻世界 |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22年5月。
印象中第一次写作应在2011年左右,正是大学挥洒的新鲜劲过去,还没来得及回味,又即将步入社会的茫然期。找工作还是留校?异地或分手?当时许多细微纠结的心理直到今天还记得清清楚楚,但提笔那一瞬间的记忆好像被删除了,只记得仅用两天那篇幼稚的小说就完成了。或许在潜意识里,我也希望用坚持多年的爱好和自己的青葱岁月做个告别吧。
毕业后忙于工作,一度远离了科幻。但当2016年机缘巧合再次提笔时,我发现那股热爱仍未冷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但我们总会有缘再见。这便是我与科幻的缘起,离别以及重逢了。
新京报:不光是《时空画师》,还有《龙骸》《走蛟》《尽化塔》等,你的这些科幻创作大多涉及历史和传说,为什么热衷于这一题材的科幻创作?
海漄:大学时我一度沉迷纪录片和历史片。老版电视剧《三国演义》中,孔明长叹:“悠悠苍天,何薄于我!”任何人,居于历史中都是渺小的,在悲剧化的真相前更是无力的。但这并不妨碍一代代英雄,一个个平民百姓闪烁出属于自己的光芒,这便是文明存在的意义。而这也构成了我写作的动机之一,创造一个个恍若纪录片般真实,历史般厚重,但又天马行空的幻想世界,用其中角色的挣扎和反抗来体现人类的勇气。
寻找幻想与历史的巧合
新京报:在你来看,历史故事、民间传说、宗教神话等叙事样式与科幻文学之间的连接点在哪里?它们彼此之间又有哪些鲜明的差异?作为以历史-神话为主要创作题材的科幻作家,你是如何尝试把二者联系在一起的?
海漄:毫无疑问,幻想是它们之间的纽带。对于文学样式的分类和区别,我一直提不起争辩的兴致,简单地分为“虚构”和“非虚构”倒是甚合我意。在写作中,在幻想之外我力求真实,不可避免地要搜寻和查找大量资料。用最冷静的文字浓缩的山河变色,日月更替便是历史了,它本身就是极为精彩和丰富的,我发现,只要翻找的材料足够多,总可以在其中找到一星半点与脑海中故事不谋而合的交汇点。很多时候,寻找这种巧合既是一种乐趣,也是我一篇小说逐步构建起框架的过程。
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2023)剧照。
新京报:在之前的访谈中,你提到过“科幻”与传说故事的亲缘关系,即二者都存在着“幻”的一面。在你的创作中,不时出现以某种科学原理为历史传说或野史故事“祛魅”的情节,你认为这种“祛魅”会对科幻与传说故事中都有的所谓“幻”的性质造成冲击吗?
海漄:当然不会。我搜集过一些大部头的神话传说和志怪故事集。这类书通常是学术背景深厚的专家组织编写的,原文后往往还附有解说。专家的赏析自然是高妙的,唯一让我不满的是,神话也好,志怪也好,最后的剖析总会不可避免地拔高起来。“体现了某某精神”“歌颂了某某”,这些都是最常见的。但我更愿意简单直白地赞叹一句古人精彩绝伦的想象力。
在谈及恐怖小说时,乔治·马丁曾言:“若无光明,何来黑暗,若无美丽,恐怖亦毫无意义。”神话与传说的“祛魅”正与之相似,如果没有对未知的好奇和幻想(即使它可能是错误的),又何来对真知与科学的追求呢?所谓“祛魅”,不过是人类不断满足自己好奇心,为自己讲述的一个又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只要那份好奇还存在,幻想就永远不会消失。
新京报:你对作为故事背景的历史时期的选择有没有什么特殊偏好?在之前的作品中,你曾经选择过中晚唐、晚清等历史时段的传说故事进行改写。
海漄:这倒没有,目前我写过的小说,涉及唐、宋、明、清、民国。今后我还会在南北朝、五代十国等等历史时期寻找素材。
新京报:在上世纪90年代刊载于《科幻世界》杂志的经典中短篇科幻作品中,你是否关注到出现过大量历史-神话题材?你认为你的作品与那些作品有什么差异,你的关注点和创作动力是否有变化?
海漄:是,在那一时期曾集中出现过一批历史-神话题材的科幻作品。那时的作品类型非常纯粹,大部分都脱胎于“故事新编”,即用现代科技对古代神话传说或是离奇的历史事件进行解释。如今,钱莉芳、张冉等作者已经不仅仅止步于此了,我们更希望在其中看到“人”的意义和作用。
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2023)剧照。
新京报:“中国历史科幻绝不只是把本国的历史作为探险的异域,而也将其视为自身的故乡,寻找着与自身的血脉联系。” 宝树把中国历史题材的科幻作品分了三大类:“秘史”、 “别史”、 “错史”,不知道你怎么看?
海漄:历史科幻是个矛盾的产物。很多时候,历史代表的是“过去”。但事实上,它是动态,缓慢而滚滚向前的。某种意义上,历史科幻不是为了寻找一块新异域去探险,而是从这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中重拾那些可以打动我们,打动全人类的东西。它是过去的,但面对的却是未来。
宝树的分类,放在中国科幻是适用的,在世界科幻中同样如此。只是相较而言,我们的历史科幻更多偏向于“秘史”和“别史”,我理解的是对已知历史不进行大规模的重塑,而侧重于对历史的重新解释和演绎。
国外历史科幻,比如菲利普·迪克(Philip K.Dick)的代表作之一《城堡里的男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即所谓“错史”,历史已被彻底颠覆了,二战的结局变成了美国被德国打败。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或许和我们文化惊人的传承长度有关。
《科幻中的中国历史》,宝树 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9月。
有形与无形的本土资源
新京报:今年世界科幻大会终于来到中国。如今也有越来越多的科幻研究者将科幻文学视作一种“世界文学”,中国科幻本身也在一步步破圈而出,走向世界。你认为在这个过程中有无必要关注、吸收、转化、吸纳、改写所谓“中国资源”?如果这是必要的话,你认为所谓“中国资源”应该是指什么?
海漄:很有必要。民族历史与神话传说在某种意义上是相当“地方性”的,我在创作过程中时常会有类似“世界性”与“民族性”或“地方性”的碰撞感。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龙骸》,这是一个在中国背景下讲述的关于飞艇的故事。为了让历史上本无交集的两位主人公相遇,我改造出了一个完全属于东方文化的怪兽,并试图赋予它全新的、科幻化的意义。虽然故事是发生在中国、关于中国的,但表达的情感和思想,是可以为所有人类所理解的。
因此在我看来,“中国资源”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无形的。在我的一些作品里,例如共享同一个世界设定的《时空画师》《血灾》和《尽化塔》,我写了很多关于文物保护的故事。这些文物,如古画、古建筑是有形的“中国资源”,承载许多可能发生的“故事”。而它们背后的文物保护工作者,无论是故宫修复师还是应县木塔的研究人员,其身上的精神风骨:坚守、奉献、勇气,都是无形的“中国资源”,值得被传承,被传唱。
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2016)剧照。
另外,我注意到当下世界范围内的科幻创作,特别是第三世界国家和地区的科幻创作,几乎都展现出吸纳本土文化资源的特征,比如用科幻设定重写国家的史诗、神话,重新解读某一特定时期的特定历史事件和人物等,这些在非洲、东南亚的作品里都有迹可循。所以,在不断拓展的想象力边界上,把“民族资源”转化为“世界故事”,是科幻作为一种“世界文学”的重要命题。
新京报:我注意到,“龙”是你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例如《龙骸》《走蛟》,用科学原理解释龙的生理特性可谓耳目一新。“龙”对你个人而言是否还有其他特殊的意义?
海漄:在小学图书室,我曾经看过一本奇书《龙:一种未明生物》,作者马小星。现在想来,其中很多论述及推导过程颇有跳跃和不严谨的地方,但正如我一直强调的,好奇心是一切的源泉,这部作品对我的影响可谓巨大。
前几年,《龙骸》发表后,马小星老师还曾为之写过一篇评论,当时马老师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太好了,但字里行间仍能感受到那份往往只属于年轻人的朝气和热忱。而再次听到马老师的信息,已是他辞世……我想,自己所有关于龙的小说,都是对他的致敬。另外,看过马老师作品的还有另一位科幻作者分形橙子,我们因为这本书成了朋友,现在也正在共同创作一部关于龙的长篇,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与大家见面。
特约采访/范轶伦 童博轩
编辑/荷花
校对/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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