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原标题：正午

◎洁尘（作家）

出伏了，夏天走了。秋凉降临。人搞得愣愣的。

每年夏天，没有入伏的时候，我都以为这就是夏天，这么清凉、清爽、清淡，所以是我最爱的季节。我总是忘了入伏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伏天，中午和下午的交界时段，太阳毒辣，蝉声轰鸣。我从一个短暂的白日梦中醒过来，靠在床头呆坐，等着彻底醒过来。这种梦一般都很怪异，让人不爽。有一次在伏天的午梦里我在印度，吃饭，每点一种菜，他们都给我上同样的一种油饼，饼色焦黄，散发出一种油哈味。伏天的午觉真不能做梦，一旦有梦，必成梦魇，然后充溢着一种令人十分烦闷的味道，就是有一股油哈味。这个时候，想起初夏的午觉似乎充溢着栀子花香的那种宜人滋味，简直就有乡愁之叹了。

曾经有好些个初夏，我在旅行途中，没有午睡的可能，好几次中午时候在车上睡去，做短暂的梦，醒来什么也记不住。抬头看窗外，是安静且干净的异国风景，再一想，哦，不在成都呢。

陆续走了不少国家，每每倏然正午梦醒，都会有一种尖锐的错愕感，咦，我怎么在这里呢？！

最错愕的一次是在坦桑尼亚塞伦盖蒂野生动物保护区，正午时分终于靠着车窗睡过去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许就几分钟，车子刹车，我突然惊醒，抬头一看，一个象群正朝这边走过来。非洲象身形庞大，壮硕无比的公象，个头稍小一点也其实壮硕无比的母象，带领着一些小象，静静地笃笃地缓缓地穿过我们面前的那条路，几辆野生动物园专用的丰田巡洋舰都停下了，耐心等待着象群经过。象群经过时必须保持安静，它们异常纤细敏感，特别有小象在身边的母象，很容易被异响刺激进而暴怒。如果遇到发脾气的大象，鼻子一拱一卷，更生气的话再踢几脚，丰田巡洋舰就完蛋了。在非洲野生动物园游览，危险的不是遇到狮子、豹子（其实不危险，人都在有铁栏杆的车里），是遇到大象。

那个正午，炽烈的阳光，没有熄火的发动机的震动，非洲草原旱季里焦黄的草和树，因热气而扯拽出来的起伏动荡的烟尘，黑人司机闪亮的光头，旁边那辆车上的白人游客，站在座位上，上半身钻出车顶天窗，端着大炮筒，发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几十头大象在面前缓慢移动……那种寂静且危险的气息，浓厚，蚀骨。我一瞬间彻底懵了，不知身在何处的惊惧比面前的象群更让我不知所措。这是我遭遇的最像梦境的一种现实。

旅行多了，那种错愕感逐渐减淡乃至几乎消失了。其实这让我真觉得遗憾。这种错愕乃至无助的感觉，其实是旅行的一种特别的存在，一种独有的味道，是区别日常和路途的一种标志性的感觉。

这天中午，我在深水梦区的边缘醒过来，靠在床头边，等彻底醒过来。想起下午必须出门去，颇是有点沮丧。

我得到小区后面的超市去买调料品。大太阳天我不想出门，但没办法，做晚饭时要用。擦上防晒霜，戴上帽子和太阳镜，出门。除了经过大门时看到两个打瞌睡的保安，四周没有人，小区里没有人，区间道上也没有人。

我住在成都南边的一个巨大的小区里，年轻人都上班出门去了，老年人和孩子此刻多半都在午睡，即便没睡也不会在烈日下出门溜达。就我一个人，我的影子投在地上，在树影的缝隙间游走。

我在超市货架中间找要买的调料品。两个售货员伏在收银台上带着黏稠的睡意在聊天，一个说，“等会儿回去熬一锅绿豆百合汤，一点米都不放。”另一个人说，“但一点米都不放不禁饿。”“加点干粮嘛。”“天气这么热，干粮咋个吃得下去嘛。”两个人一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出了超市，整个街面一片空旷。沿街的每一家店都开着，但看不到人，估计店主都躲到里面避日头了。

我的面前是：南方的烈日和空阔的街景，寂寞的气息，有点像是甜的气息，不知所云的气息。我觉得我人很薄，浮动在热气氤氲之中，像片剪纸。时间似乎消失了。时间是可以消失的。我很想喝绿豆百合汤，回去我就熬。一点米都不放。

2023.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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