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濂:终其一生,我们如何认识自己?
原标题:周濂:终其一生,我们如何认识自己?
周濂老师给混沌文理院学员授课
我们为什么需要哲学?
最简单的问题,最需要不停地追问。只有不停追问,才能让我们抵达最本质的那个“一”。
今年5月,混沌文理院请来了周濂老师线下授课。周濂老师像一个哲学思想的导游,带领文理院学员,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哲学追问之旅。向世界、向他人、向自我,发出一个个终极追问。周濂老师说,哲学不是知识,而是思考方式。哲学最终是,自己给自己答案,自己治疗自己。
本文节选并编辑自周濂老师课程的第一部分,即为什么人生需要哲学。
讲述|周濂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编辑|混沌文理院
如果你问我,能指望从哲学里得到什么?
我想说,哲学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归根结底,哲学不是现成的知识,而是一种思考方式。
具体来说,我会用三个词来形容哲学对我们人生的意义:「打开」、「看清」、「理解」。
哲学第一个功能:打开
打开什么?美国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认为,哲学有九个最根本的大问题:
1.外部世界是否存在。
2.他人的心灵。
3.身体和心灵的关系。
4.语词的意义。
5.自由意志。
6.对与错。
7.公正。
8.死亡。
9.生活的意义。
哲学就是对这些问题的无尽追问。我们拿第一个问题举例,外部世界是否存在。
哲学史上有个非常著名的思想实验,缸中之脑。想象你的大脑,被人从身体中取出,泡在维持大脑功能的溶液里。有一些邪恶的科学家,在你的大脑组织上接了很多电线,然后给你输入各种刺激、各样信息,让你觉得你在活生生地跟人说话互动。
人生,有没有可能就是缸中之脑?
当下我们这个活生生的世界,有没有可能就是虚构出来的?
缸中之脑
2022年一本新书,《现实+》,Reality Plus。它就是沿着缸中之脑的狂想进一步推论。作者说,我们人生可能就是生活在电脑的虚拟系统当中。
大家会说,这太超乎常识了。其实并不尽然。
我们都知道现在VR技术已经非常发达。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戴上VR装置,就可以进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可以去扮演任意角色,过你想要的人生。
在今天AI大行其道的时代,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尖锐。
我们经常说,人生无非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大梦。到了今天 AI 时代,我们有了一个升级版的怀疑论主张,就是万物源于比特,我们很有可能就是生活在一个虚拟的计算机系统当中,而不自知。如果真是这样,也许我们需要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问题。
再举个例子,关于生活的意义,托尔斯泰在知天命的年龄写日记追问:我为什么会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存在有什么目的?我内心感受到的善恶之间的鸿沟意味着什么?我应该如何生活?死亡是什么?如果死亡终将来临,我应该如何拯救我自己?
我们都知道,托尔斯泰写下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这些震古烁今的文学著作。他对于人类复杂的、阴暗的心灵世界有着洞若观烛的观察力和理解力,但他依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以至于他在耄耋之年,因为想不清楚这些问题,甚至因为无法很好地处理跟妻子的关系,而选择离家出走。在风雪交加的一天,死在了俄罗斯的一个偏远小车站。
你会发现,人类的心灵,哪怕再伟大、再崇高、再深刻,似乎也无法真正很好地回答这些根本性的大问题。这是人之幸,还是人之悲哀?
哲学的问题可以有很多,但这些问题都有三个特点:
第一,它们是反思性的。它不是对经验和现实的一阶思考,而是二阶思考。
比如,有对夫妻今天决定出去玩,男生说去看足球赛,女生说去听音乐节。两人争来争去,然后开始反思,原来我们个性有如此大的差异,原来我们对于何为幸福有如此不同的理解。这时候就上升到哲学层面。
第二,它们针对最一般性的范畴或者超级概念。
你会发现自己在微博、微信朋友圈当中,之所以会跟别人发生争执,很大的原因在于对何为正义、何为幸福、何为勇敢、何为自由、何为权利……这些超级概念的定义有分歧。所以哲学家经常会说,哲学的争论,归根结底是定义之争。
第三,哲学问题没有标准答案。
所以,人生才有如此之多烦恼,有如此之多冲突。如果你让我们这些有限理性的人类,就这些哲学问题展开公共的辩论,对不起,我们永远不可能就这些问题达成完全一致。
提问式学习
这个后果初听起来非常悲观,但是我们换一个视角看,会发现这让我们的世界充满了丰富性。一个具有标准答案的社会,也许是简单的,是明快的,但它一定是乏味的。所以我们说,哲学,帮我们保卫复杂。
这是哲学的第一功能,打开思考的各种可能性。
哲学的第二个功能:看清
我们接下来看哲学的第二功能,看清。
哲学可以帮助我们看清事物和事物之间的差异,看清概念和概念之间的差异,更重要的是帮助我们看清,什么时候人们在胡说八道。
“看清”可以分为,看清简单事实和看清复杂事实。
什么是简单事实?比如,我给你出一道题。
假定现在有三个人,刘伟正看着李梅,李梅正看着田杰。刘伟已婚,而田杰未婚。请问此时是否有一位已婚人士正看着一位未婚人士?
你的答案是,“是”,“不是”,还是“不确定”?请你花1分钟想一下。
如果你给出的答案是“不确定”,请不要沮丧。哈佛大学80%的本科生给出的答案,跟你一样。但是只要稍微动下脑筋,就会发现这个答案是错的。
我们看下所有的逻辑可能性:假定李梅已婚,当李梅看着田杰的时候,已婚人士看着一位未婚人士;而假定李梅未婚,刘伟看着李梅的时候,已婚人士看着未婚人士。所以无论李梅已婚还是未婚,都有一位已婚人士看着未婚人士。
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同学的答案是“不确定”?因为当得知李梅婚否不确定的时候,大家很自然就把题面加工成了这个答案。我们连看清简单事实都是困难的。思考需要调用意志,而我们大多时候处于一种懈怠状态。
加拿大心理学家基思·斯坦诺维奇说,“人类总是在想尽办法减轻认知负担,试图让自己尽可能地处理更少的信息。然而,正是这种想法使我们常常深陷不理性的泥潭”。
作家大卫·赫尔说得更刻薄,“人类大脑所遵循的准则是,能不用,则不用,该用脑时也不用”。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学哲学的一个很重要原因,调用思考的意志,进行哲学思想的操练,我们才有可能看清世界,看清自己。否则,永远会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刚才讲的还只是简单事实,我们现在来进入到复杂事实。
大家知道,在几个月之前,有1000多位科学家联名呼吁,暂停 AI 开发半年。
这就是个超级复杂的事实。
而关于超级复杂的事实,一定会产生所谓的竞争性真相。什么意思?
比如,经济学家说,支持AI,因为发展AI是创造性破坏,必然带来人类经济的巨大飞跃;行业工会代表说,反对AI,因为它会让大量人面临失业风险;当然,那些OpenAI的研发者会认为,发展AI,推动科技进步,是人类存活在地球上的唯一使命;但是,哲学家和伦理学家会非常保守,我们会认为,首先应该关注的是人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你看,在面对复杂事实的时候,不同人从不同的视角、利益出发,会得出非常不同的结论。
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叫“后真相”的时代。后真相时代导致了竞争性真相。
什么是后真相?就是情感及个人信念的力量,超过了客观事实。情绪越激烈,越能影响舆论走势。
有人说,也许我们在政治、伦理等领域,已经进入到后真相时代,但是科学家依然为我们守护真理和事实。真是这样吗?存在科学事实吗?
举个例子。托勒密体系的“地心说”,曾主导了西方世界上千年。后来,哥白尼提出了“日心说”,推翻了“地心说”。直到今天,我们接受的还是日心说。那我问大家一个问题,你觉得“日心说”比“地心说”更符合世界的真相吗?
你可能会说,当然啊,这已经是我们的常识了。
但霍金的回答是,非也,哥白尼体系并不比托勒密体系更真实。
霍金说,这就像我们人类觉得自己看到的世界比金鱼看到的世界更真实一样,所谓“日心说”和“地心说”,无非就是一些认知模型。我们是先有一个认知模型,然后这个模型才决定了我们看到的世界。不仅在日常生活当中是如此,在科学领域当中也是如此。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哥白尼体系和托勒密体系都不再刻画一个真实的外部世界,那么是不是就无所谓孰优孰劣?
这背后隐含了一个很重要的哲学命题,就是我们如何去回击相对主义。
霍金给出的说法是,我们还是可以通过某些原则和标准去判断不同体系之间的高下优劣。
比方说,哥白尼体系的优势在于,当我们假定太阳处于静止的坐标系,它给出的运动方程式要简单得多。
这句话什么意思?这其实又隐含了我们哲学史上另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叫做“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就是说,当你在解释同一个现象的时候,你给出两种不同的解释。如果两种解释的解释效率差不多,但是其中一个更为简单,那么这个解释可能就是更优解。
日心说的轨道比地心说的轨道明显更简单
那么,现在我们再来追问,存在科学事实吗?
我们知道,到了20世纪,人类的科学已经进入到了量子力学时代。就在不久前,量子纠缠还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肯定。
但是量子物理学的大佬尼尔斯·玻尔说,“并没有什么量子世界,只有抽象的量子力学的解释”。
玻尔还说,“有人认为物理学的任务是发现自然是怎样的,但这种想法是错的,物理学关注的是我们关于自然的说法”。
人类发展出了科学,尽可能想要逼近真相,但我们永远不能够得知自己是不是真正把握了真相。
那些号称自己掌握了宇宙真理的人,要么是先知,要么是骗子。
时至今日,几乎所有的科学家也都认为,科学理论把握的不是客观的外部世界。
所以,归根结底,这个世界如此纷争不休,不是事实之争,而是范式之争。哥白尼体系取代了托勒密体系,就是用新的范式取代了旧的范式。
20 世纪著名的科学哲学家库恩说,什么时候新范式可以真正取代旧范式?答案是,“相信旧范式的人都死光了”。
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醍醐灌顶。时代的进步,可能归根结底是,相信旧范式的人都死光了。然而,最要命的是什么?那些相信旧范式的人,会不断地培育新的相信旧范式的人。范式转换,非常困难。
哲学的第三个功能:理解
最后讲哲学的第三种功能,理解。
人天生求理解,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一个根本冲动。我们想要认知外部世界,认知他人,认知自我。
而在我看来,理解是哲学给予我们的最大馈赠。
但是我们会发现,时至今日,哪怕我们已经理解了宇宙的起源,我们依然不能理解什么是人本身。
你仔细想一想自己过往的经历,会发现理解是非常困难的。人和人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稀奇古怪的误解,有一些是非理性的,甚至是恶意的。
那么,人如何走向理解?
我们知道,理解,首先关乎理性和逻辑。但理解还关乎直觉和情感。
我给大家推荐一本书,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的《象与骑象人》。
象与骑象人,是一个比喻。大象比喻我们笨拙但执拗的情感反应。而骑象人比喻我们的逻辑和理性。海特指出,大象在先,骑象人在后,骑象人的工作就是服务大象。情感是理性的马后炮。
为什么我们看见“鲜花”二字就会心情愉悦,看见“蛇”就心生恐惧,想起“旧社会”就会主动加上“万恶的”?……因为人类是“情感优先”的动物,我们在处理信息的时候远非传说中那么理性、中立、客观,恰恰相反,在理性思考之前,我们首先做出的是情绪上的判断,它不仅在时间上优先,而且更有力。
情感教育,导致我们对某一些语词、某些人、某些概念、某些命题产生了情感的曝光反应,这种情感反应会绵延我们的一生。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终其一生,如果想要认识自己,就需要跟自己的直觉和情感进行不断地缠斗。
在厘清了“象与骑象人”之后,我想给出两个结论。
第一个结论是,当你作为听众的时候,需要不停地叫醒自己的骑象人,就是叫醒你的理性。
另一方面,当你作为表达者的时候,你需要首先跟对方的大象沟通。也就是说,在以理服人之前,先去寻找以情动人的起点,这样才有可能让推理和论证与对方真正地建立联系。
所以我曾经说,“所谓理解,不仅需要双方梳着偏分,打着领带,彬彬有礼地互相打招呼,而是要把各自的表述嵌置到同一条生活之流中,而这可能正是理解之难的根本所在”。
讲了这么多,我想引凯恩斯的一句名言,“当事实改变之后,我也将改变我的观点。那么你呢,先生?”
这句话说得容易,做起来太难了。
观点容易改变吗?不容易。骑象人想要去驾驭大象,但是大象永远执拗地朝着它想去的方向走。
看清事实的改变容易吗?也并非一目了然。简单事实尚且容易判断的话,复杂事实很难分辨。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讲,最终不是事实之争,而是范式之争。你的认知框架决定了你所看到的事实。
那怎么避免滑向“荒谬的信念”?一个真正有批判性思维和科学精神的人,会给自己设立“判决性的证伪标准”:在什么条件下,我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
我希望我们每一个人,秉承一个最基本的前提:我可能是错的。
燕京大学哲学教授张东荪说,什么是我们应该拥有的德性?“有自由讨论的习惯,有肯与他人调和的性格,有在真理面前自甘让步的气量,有据理力争而不伤和气的胸襟”。
课后,互动依旧~
成为批判性思想者,有一个核心的标准就是:有生以来至少有一次被论证的力量说服。
在重要的问题上改变想法,不是软弱的表现,恰恰是内心强大的标志。
什么是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要交给你自己去考虑。
就像英国哲学家怀特海说,“在任何理解之前先有表达,在任何表达之前,先要有对重要性的感受”。比如,当你在晒车晒房的时候,这意味这些东西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对吧?
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对于重要性问题的理解发生了根本性的扭曲。人们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中重要的东西。
最后,我想重新提醒大家:哲学是一个动词。
哲学能教给大家的,不是今天大家所听到的知识,而是一种思考的方式。哲学,就是进行哲学思考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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