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

原标题：吾谁与归？

□梁凤莲

眼前城中央的这幢大楼正迎向阳光，钢丝般的光线在巨幅的玻璃幕墙上折射着刺眼的光簇。我转身，即刻，身影也被长长地投射在大楼门前的水磨石地面上，如同一个拉长的感叹号。我的双眼黑斑乱窜，有点担心这凛冽的光线，逼出我汪在眼眶里的泪水，或者摔碎在身体的阴影里，一秒就在晴燥的空气里风干。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老母亲还不显出颓唐样子的时候，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子，语气清晰地说，去哪儿都一直戴着好了，住医院也不要脱下手里的玉镯子。那种莹润的翡翠绿意，在纯白的护理院病房里，该是最养眼的一点舒缓吧，否则，哪里还有更多的暖意？老母亲床边的那扇窗外面，有树叶在枝杈上沉默不语。

我臆想着她最后的状态。也许她最后的潜意识又穿越回百年前，慢慢地，像一个婴儿似地蜷缩起身体，又回复到她在母腹里的那个胎儿姿势？万物源于初也归于初，历经了九十多个春秋，最后一个跨不过去的生日，竟是她离开的头七（民间的第一个七天祭祀日），想必她是安详的，也是释然的吧。

那个民国十六年的烙印成了我了解父母辈的一个隐喻。将近一百年前的相关信息，顺着这个数字的通道向我扑来，让我应接不暇。我甚至想象不出一个人的一生，何以承负这不断叠加的代际风云。

一个记牢自己是民国出生的旧女子，穿旗袍烫头发，也穿那个时段时兴变革的搭袢黑鞋白袜，活在一个开埠最早的城市，接受传统的私塾教育却向往新生活的年轻女子，有着怎样的心气和念想？这不全是好奇，隔着一个世纪，我不由自主地作着比较。

不是说女性的处境是不同时段的社会文明投下的影子吗？一个成长于风气开新的广州民国女子，几十个春秋，几个时代的历练，老母亲对迎面而来的人生甘之如饴吗？还是先吞下去，再用时间慢慢研磨，做成巧妇再难办也要办成的无米之炊，这是那代人毕生都在比拼的生存智慧。

听戏、唱戏是她少女时代隐藏的一段秘密。粤剧给了她最好的托付，从民国时段小不点时的着迷，一直哼唱到改革开放的80年代，通街通巷都在用收音机放大声量播放的唱段，如今仍在电视台或电台仍保留的曲艺频道与广播里，让她晚年可以一直回想，回味，那些人生起起伏伏的高光与暗淡。

至于刺绣与编织，剪裁和缝制，旧时女性贤良淑德的必杀技，原来同样是打捞新时代的女人心性沉浮的一叶方舟，把她渡到另一个可以喘息一下的鸟语花香的对岸去。不然，柴米油盐烟熏火燎的日子里，除了潦草地活着，还有什么诗意呢？

我通过无所不能的老母亲的巧手巧智，多少知道一个女性如何在有限的时空里，在时势更迭中，使着巧劲，让自己活得有点活色生香，有点自得其乐，有点自在通达。假如我不走读书从文这条茫无边际的天涯路，不事研究创作这个无尽藏的谋生术，我是否会活出不一样的从容透气，更为率性斐然呢？

谁知道呵，命运早已写定。

酷爱读书的母亲，没有像她的兄弟姐妹那样，顶着家族出身不好的帽子，走老式的读书从教的路子，而是在新的时段里翻转身份，走进了烟火人生，竭尽所能地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我没有问过她心甘情愿吗，亲历过见证过大波大折的时势，想必也是一种解脱和释然吧？

肠胃的痛感竟然这么强烈，我弯下了身体，像个婴儿那样，蹲在人行道边上。这时，能强烈地感受到那些冬日里并不多见的阳光，倾泻到身上，暖融融的。在这个车水马龙的尘世，原来一直有苍天厚土的温暖。

有人提醒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微斯人，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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