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凤群:书写城市中渴望被看见的她
原标题:李凤群:书写城市中渴望被看见的她
长篇小说《月下》,李凤群著,中信出版社,2023年。
李凤群
安徽无为人,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大望》《大野》《大风》《大江》《月下》《颤抖》《活着的理由》《背道而驰》《良霞》等。曾获2021年度“中国好书”奖,《人民文学》2018年度长篇小说奖等。
“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见。”小说《月下》开篇的第一句,既带出了主人公的“人设”,也为余文真的命运埋下了伏笔——她出生在街巷,成长在不足百万人口的县级城市,因其平凡平庸,始终不被重视,甚至初中班级大合影,都没有人发现照片上少了她一人。本科毕业后成了大企业里的“一颗螺丝钉”,男友是熟人介绍认识的,他们很快谈婚论嫁,人生的一切都按部就班。
直到25岁,她遇见了章东南,一位肯“凝视”肯“爱”她的男人,被爱情“捕获”,从一个深渊跳入另一个深渊,她平凡人生下的惊涛骇浪也就此开启——阶层固化、职场歧视、两性枷锁、爱而不得、平庸焦虑……
在长篇小说《月下》中,作家李凤群告别了过去的宏大叙事,从大时代回到小生活。回顾李凤群近几年的作品,风格变化很大。《大江》是家族小说,《颤抖》是关于抑郁症的故事,《大望》重点关注罪与罚,而《月下》则“进入到平缓的溪流中”,书写人群中最平凡的大多数,在城市变焦中迷离的身影。
在《月下》中,李凤群呈现出一位普通平凡的女性在现代社会中半生的困境,以及如何自我醒觉、如何努力完成内心世界重建的过程。每座小城都有无数个“余文真”,当生活偶然的风暴终得平息后,仍要有勇气继续,她们在平凡中学会去爱、学会接受生活。文学评论家张莉教授将其评价为一部“新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作。
可以说,《月下》是李凤群20余年创作历程里新的重要突破,也是一个节点性的作品,不仅深刻塑造了“渴望被看见”的平凡女性形象,也将城市的发展与人的成长进行交互性叙述,追踪十余年中国城市建设及小城市女性真实的日常生活,展现时代发展在每个普通人身上留下印记。
访谈
南都:和之前“大”系列宏大、宽阔的气质相比,《月下》更细腻地聚焦女性心灵与世界的呼应。谈谈选取这一创作角度的初衷,《月下》的写作过程顺利吗?
李凤群:表面上看,我告别了过去的宏大叙事,从大时代回到小生活,但换个角度理解,我想那是我的生活进入到平缓的溪流中。人只在真正成熟的时候才不迷恋大刀阔斧和大动干戈的毁坏与重建,相反,他/她会更注重内心世界的平静,理解朝夕和尘埃的美与力量。说到《月下》的写作,可以说是所有作品当中最艰难、最痛苦,也是后遗症最多的一部作品,写到一多半的时候,我无法进行。去了“月城”,我在业已消失的“清凉寺巷”附近徘徊,对记忆里的时间和空间再度还原,像普鲁斯特那样反复追忆,经过记忆的重新整合和修补,月城渐渐恢复生机……
南都:余文真的“不被看见”是小说对她的人设,她出身低微、相貌平平,是被家庭、学校、社会忽略的“大多数”。为什么想写这样一个人物?
李凤群:你说得对,我比较热衷为“出身低微、相貌平平和被忽视的大多数”发声。在余文真之前,我写过今宝和在桃。正如我的朋友说过,苦难并不专属于过去,苦难至今也以各种形式存在。对我来说,把与我们时代同在的苦难传达出去。这是初衷。具体到余文真,我想说,我要用普通人的故事,去维护普通人的尊严。
南都:《月下》以余文真的婚恋故事为主线,她在恋人、情人和丈夫之间周旋,在情感生活中消耗自我,这也体现了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困境。通过书写余文真的情感生活,你想表达的是什么?
李凤群:我想表达的是人的复杂性。首先,余文真就是一个自始至终“受命运支配的人”,她就是一个随波逐流、站在时代边缘的人。她遭遇到的事,理论上完全出于自我的选择,这选择包含了一个女性最理所当然的弱点:对爱的渴望,对现实的不满,对与之智力不达的另外一种生活的向往。她本来会更平常一些,但因为章东南的出现成了一个精神受难者,她最终认识到了这一点;从她的经历来看,她既不是幸运者也不是倒霉蛋。她的缺点显而易见,思想、文化、见识上的狭隘;她在大城市与小城市的夹缝里被挤压。挤压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事,发生在她身上的是其他人所不能复制的,她的这一特殊命运最初仅和她的性格息息相关;但她的最终成长则体现她独有的精神觉悟,我觉得,这是她存在的意义。
简而言之,我想表达人们的生活。这生活里没有肉眼可见的对与错,没有一劳永逸的标准答案,也没有一条笔直的通向终点的道路。
南都:余文真是一个具有讨论性的小说人物,有的读者感同身受、相见恨晚,觉得如果年轻时看到这本小说可以避免很多人生弯路;也有期待看到“独立大女主”的读者可能会驳斥她“恋爱脑”,比如会质问——“为什么余文真不去报培训班?”在书写余文真的人物命运时,你是如何考量的?你对时下流行文化中的“大女主”叙事有何评价?
李凤群:在当下,有些人比任何别的时候都更易于将流行同正确、财富与智慧、知识同信息混淆起来,大家闷着头向前,并不常停下来想一想,这是最可怕的地方。一种不肯吃亏、不甘居后的精神使我们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但是,爱的能力,犯错的勇气,平静地走进良夜,不是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考量的是,我们得知道自己可以活得千姿百态。如果我们没有经历情感的波澜,不去体会“得”与“失”的滋味,不从自己的痛苦中变得强壮,我们对这个时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经历世事,不体会观念上的多元,不懂得理解、包容,我们生而为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反对“大女主”,但我反对概念化;我不反对英雄主义,但我更愿意正视人们的局限性,我喜欢在局限性里获得自由的人,比唾手可得的自由更接近真正的自由。千万不能用成功学来定义一个灵魂。余文真是小城最典型的存在,她的遭遇、她的自省、她的觉悟包含了比其本身更多的意义。我对余文真这个形象的塑造旨在提供了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南都:在女性叙事之外,《月下》另一个重要视角是城市书写。章东南对余文真的知识文化输入、两性权利的不平等关系,是大城市对小城市的一种隐喻,正如孟繁华教授指出的:“余文真不是走向了一个男人,而是走向一个新世界,是现代欲望魅惑了她。”该如何理解小说《月下》中呈现的城乡空间的关系?
李凤群:像我们这样从乡村深处走进城市的人,几乎全部见证了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关系变化,从生分隔离到靠近混合,到扭转亲近,到融合重塑,在这个过程,留下了足够多的数不胜数的悲歌、欢歌和离歌。书写城市,书写女性,书写时代变革,无法回避文化浸润和时代变焦对普通人的洗涤和切割。在《月下》里,余文真是亲历者,是受害者,是一条无法游出月城这个大池塘的鱼,同时,她也是见证者,城市发展扩张、拆毁腾挪、焕发新颜,因为她的看见,也因为她的疼痛而充满触感。在《月下》里,城市是动态的,而余文真却是静止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她静止不动正是因为月城过于喧嚣,远处的烟花的光芒不断地在月城上空闪烁。多少人在烟花中迷离了方向,让他们以为迷失就是新世界。不,新世界不在天上,在脚下。
南都:一直以来,你对长江边上特定地域的持续性书写,为当代文学展现了新的文学“故乡”风景——长江的一个“江心洲”。“故乡”在你的创作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李凤群:小时候我生活过十八年的江心洲四面环江,长江边有无数个这样的小岛。一切新鲜好玩的东西都在岛外。我们从比较狭窄的那一面乘坐渡船,去往各个集镇。我们想要过江去采买或者玩耍,或到了傍晚要从集镇回家,要在江边的堤坝上等船。因为我们小岛没有专门的摆渡人,是轮流制,农忙的时候要等好久。我希望那个正在忙碌的人放下手上的镰刀渡我过河,常常有想呼喊的冲动,但从来没有敢喊出口。这个情景隐喻了我和小伙伴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那条江分隔了我们与世界。在我后来的作品里,越过无形的屏障成了一生的追求。
长大后,一个问题经常清晰浮现出来:我们小孩在苦苦等待渡船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像大人们那样放开嗓子呼喊?如果我们喊了,会不会有人过来……与其说故乡在创作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如说,童年的缺失对创作起到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们是渴望被听到声音的孩子。
南都:下一步的写作规划?
李凤群:我一度被认定为乡土作家了,幸亏写了城市;我还差点被认为只会写“大历史”和“大题材”,事实证明,我也可以匍匐在土地上,也渴盼仰望星空。今年我尝试写一部科幻小说,目前来看实在太有挑战了,不确定能否顺利完成,但是尝试不同风格和不同题材,是一个小说家的使命。通往星球的路也许也是通往故乡的路。
采写:南都记者 朱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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