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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生活如果不是全错，也是几乎全错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3年10月17日 09:13

原标题：今天的生活如果不是全错，也是几乎全错

《撞空》仅仅出版两个月，已经收获了许多好评。在上一次编辑部对宥予的逼问之后（点击阅读我常常觉得，我其实在过一种奢侈的生活），读者们在评论区纷纷留言，“我也是这样”“有种作为同样心理的人被击中的感觉”，甚至认为“几乎是世界上另一个我的程度”。

作者生活状态与当代年轻人的贴近，也体现在《撞空》主角何小河的身上。在广州方所的一次新书发布会上，书评人刘铮（笔名乔纳森）对何小河——也是对我们“也是这样”的社会生活——作出了深入的剖析。

我们现在的不安、不适，并不等同于个人层面的不正确、不正直。如果有人仍然在过着自认正直、正确的生活……刘铮引用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阿多诺的话，“在错误里，没有正确的生活”。何小河是一个例证。

在错误里，

没有正确的生活

作者：刘铮

连接与脱序

《撞空》是一部层次非常丰富的小说，它会吸引到不同的读者。你如果是对社会议题感兴趣的话，这里面有对网暴的探讨。用社会学的视角来看，也可以使用“脱序”（anomy）这个概念来考察——脱序，“out of order”，从秩序里面脱出来了。

何小河这么一个主人公，作为一个白领在城市里生活，他有一种漂泊感。这个漂泊感跟他所在的物理空间没有特别大的关系——他本身并不是一个经历特别丰富的人，并没有在很多地方流徙过——而是他内心缺乏一种安定感。缺乏安定感的一个结果，是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中感觉非常孤立，像是躲进了只有一个人的城堡。

他也渴望着与别人发生连接，但是这种连接他会感觉特别困难，而他尤其反感的是外在出于习俗、出于道德要求而强加给他的那种连接。

比如说对与自己的家、与自己的父亲联系，他是非常抗拒的，抗拒到一种不近人情的地步。他与周围其他人的交往，也往往会给读者带来这样的印象，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到了难以理喻的程度。所以这是一个城市年轻的孤独者的形象，他在与别人发生连接的过程中不断地受挫。

他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不但在隐喻的层面上脱序了，实际上也从日常生活中跌落出来，变成一个真正的社会边缘人，以至于某种程度上像是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身份，失去了与其他人的任何连接，变成了一个匿名者，变成了一个风中的粒子，像尘土那样，被风吹到任何一个地方。

所以他就像是一个非常鲜明的比喻，把脱序这种状态表现出来。最后他在街头找到了一种连接，对方也是一个匿名者，一个在都市流浪的人，他本身也经历了这样一个流浪的过程。

对我个人来说，最有情感冲击力的反而是后面的部分。一个人从社会秩序当中，从以前的身份、以前的生态位（niche），脱出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电影《夜以继日》

这一点我觉得对于今天在座的各位都有某种启示的意义。你不一定会变成一个流浪者，你不一定会在垃圾桶里面找吃的，但是我们会在隐喻的层面上，随时面临着脱序的可能。

这种脱序状态，我觉得对于今天 2023 年的人来说，变得非常急迫了。比如今年上半年经济情况不理想，大家赚钱都很困难了，你原来是中产，有稳定的职业和收入，但在一种很无辜的状态下，你就可能从原来的位置上脱离开来。之后，你会发现你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城市里面，是非常无助的，因为你之前以为能够发生作用的那些连接，实际上可能是虚幻的，而且你在情感上会发现那些连接是非常表层的。

所以“falling down”这种意象，从一个位置上坠落的这种感觉，实际上就像一把剑，悬在我们每个人头顶。一旦发生，你会发现原有的那些以为坚固、牢靠的连接，就有可能崩断。

所以从社会议题的角度上讲，这本书还是探讨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它让我们反思今天的社会境况，以及一个个体在社会上如何扮演自己的角色。

在错误里，没有正确的生活

我念书里面的一段（大家看我这个书里面夹了很多纸条，因为宥予写得非常精彩），我们来体会一下宥予的文笔特色。这是主人公何小河跟他的一位女性朋友的对话：

你给自己安排了个大反派角色吗，她说，希望所有人都不幸福。

我喜欢这个角色，我说。我抬起头，看着稀薄的夜空。我说，不是我希望别人不幸福，而是，我希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幸福与不幸福，它只需要在别处发生，在我听觉和视觉之外，人们兀自幸福就好。

你不想建立人和人之间的连接，你在害怕什么呢，她说。

可能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能不能的问题，我说。

这跟我刚才讲的个人感到的孤独状态与他对连接的渴求，是很贴近的一段话。

我们在社会里面没有发生连接这个事实，是我们错了？还是社会错了？

我们看到一个非常孤立的人，我们是该责怪他的性情孤僻呢，还是去考虑他之外的原因？

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阿多诺有一句话：“在错误里，没有正确的生活。”（Es gibt kein richtiges Leben im falschen.）

如果我们周围的社会环境本身是颠倒了的话，你如果是正常站立的，你在别人看来就是一个头朝下、脚朝上的人。

如果我们周围的社会环境出了问题，是不是本来健康的人就会被认为是有病的呢？所以很多人可能没有感觉到，实际上我们生活的环境，包括整个地球的环境，可能在某种程度上都已经是错误的。如果这个前提有一定道理的话，那么一个正确的人生活在这个社会里，你会感觉到是自己错了。

何小河不是不想与别人连接，而是他感到那些连接在某种程度上都是不对劲的。

比如说我们跟父母的连接，不应该是最本真、最密切的吗？可是对他来说，他感到的是一种异质性的、压抑的东西，一种世俗的压迫，一种很强的不愿意去履行的责任感。

在这个人从社会中脱离出来这样一种无奈的状态里，我们其实更应该看到的是这个社会哪里出了问题，而不是这个人哪里出了问题。

电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所以我们在读《撞空》的过程中，可能首先要抛开的是你觉得这个人很“各色”，或者说他的思维方式跟我们很不一样。其实我觉得，这个青年的形象，在今天中国的整个的环境里是非常有典型性的。而且在阅读的过程中，尽管我比主人公好像大了二三十岁，但是我跟他经常有共鸣。

每一个真正过着精神生活的人，或者在思想的世界里有所追求的人，都会感到很强烈的压迫感。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更强有力一点，他可能能够忍受这种孤独；相对而言，另一些人更脆弱一些，他的孤立无援感就会更强烈。

连接之困难

我觉得广州的气质有它非常好的一面，就是它不去打扰你。但是也有它的一个问题，就是在这个城市里面，甚至在当下整个世界里，想要建立一种真正的连接，一种不依赖于外在的关系，不建立在职业和金钱的基础之上的纯粹的关系，是特别特别困难的。

这也重新回到了这本书的最基本的主题，就是连接之困难。

你在城市里面保持一种匿名的状态，这是一种“消极的自由”。但是当你想实现“积极的自由”的时候，比如你想跟别人建立一种非常牢固的、非常深刻的、非常热烈的关系，这个城市其实没给你提供浮在表面上的选项。你在这个城市里如何与人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状态，达到一个我们一起来做点什么的状态，这个事情是非常难的。

而且这个困难已经变成了今天社会的一个普遍的现象，它超乎单个的社会，我甚至觉得它超乎单个的国家了。不是只有中国存在这个问题，在世界其他的地方都同样存在。这是一个后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状态，就是发生连接非常困难。

如果我们要与别人发生连接，有什么可能性？假如我对面坐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我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那么我怎么跟她发生深刻的连接？你可能觉得没有办法。

但是我却知道怎么样能够发生深刻的连接，那就是，要有一个共同的事业，我们一起参与其中，我们就发生了连接。

这一点已经变成了我们的某种“前朝回忆”了，而实际上对于一个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的人们，假如说你失去了这个记忆，对你来说，其实是一种“数典忘祖”。我们本来是有一个共同的事业的，大家忘了吗？我们在这个事业里是可以达到深刻的连接的。比如说现在发洪水了，我们一起来做疏理河道的工作，我们一起来把河堤垒高，这时候还用去管你是十八岁的少女，我是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吗？

我们投身到一个共同的事业里，这个事业里有我们共同的希望和期许，这个事业的成功将使我们每个人都变得有自尊、有光荣感。那么这个事业就会自然地把我们连接在一起。如果有这么一个事业的话，我们都在里面，我们就有了这种连接，它就使我们个体的特异性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那个东西是在我们之上的。

那么我们反思一下当今的景况，是什么力量，或者什么样的一种机缘，使得那个共同的东西消失了？

电影《燃烧》

共同的事业，这个词很大，但是如果你跟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在一起，是不是也是投入一个共同的事业里了？我们投入到一个共同的爱里，一个共同的婚姻、家庭里，这也是一个共同的事业，虽然这个“事业”要打上引号。

我们在社会里面，如果尝试着与他人去建立连接，最终的途径可能都要去寻找那个共同的事业。就像我今天才与宥予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不超过两个小时，我们怎么发生了很深的连接？这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有一个共同的事业，它是文学也好，是文化也好，是对这个世界的一个希望也好，它本身是存在在那里的，所以它使我们可以非常快地建立这种连接。

我们在个人生活里也是这样。如果你只想与别人建立利益的连接，只想建立金钱的连接，那么这种连接永远不可能是深刻的。我们要把它提高到共同的事业的层面，它就变得可能了。你是程序员的话，你们共同写一段伟大的代码，你们就有了那种深刻的连接。像这样的例子，你可以在自己的生活里去寻找。

所以，我想告诉大家，《撞空》这本书虽然读起来似乎有一点点“灰色”，但实际上如果你把这个道理想清楚了，希望就在里面了。

我们也是在死活线上生活

我想这本书对于身在广州的各位有一个很大的吸引力，对于生活在海珠和越秀这两个区的人尤其如此，因为你会在书里不断地遇到熟悉的地名。但是，就像我刚才强调的，它对这个城市不是提供了一个标签、打卡、景观式的展示，而是它与这个城市发生了真正的有机的关联。

比如书里对广州的描写，让我感触最深的，其实不是那些美好的东西，相反是在何小河后来和一个流浪者一起去垃圾桶里去翻盒饭时的经历。宥予去描写的那些消防通道、饭店后厨，描写做完饭的厨师如何调侃这些流浪者……那个部分我觉得反而更带出这个城市的肌理。

城市不应该是景观化的，它本身就是我们生活的一个肉身的组成部分。那些盒饭，那些不卫生的昏暗的场景，实际上就是我们生活空间中你没法剥离的非常重要的成分。而这本书是把那个成分描写得很动人的。你也可以通过角色的视角，看到流浪者捡盒饭的时候评论什么样的盒饭好吃，要是喝别人喝剩的饮料，你应该选什么样的品种……这个部分是非常打动我的。

关于这本书有上半部分更好还是下半部分更好之争，我本人可能会站后者，因为关于流浪者的描写对我的触动是非常深的。

二十多年前我在伦敦的时候，在非常寒冷的旅馆里，刚好读了当时还是青年作家的安德鲁·奥哈根（Andrew O’Hagan）写的一本报告文学，叫The Missing，没有中译本，是讲流浪者的。写很多人从自己的家庭脱离出来，之后就在街上流浪。在读《撞空》后半部分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面就不断地跟我二十几年前的阅读经验发生重合。因为我对城市的流浪者是非常关注的。

当然，我自己在私人层面上非常惭愧，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我确实曾经有过那样的想法：我相信每个人可能都想过——假如你一夜暴富，你想做点什么？我想过这个问题。假如我突然财富自由了，我会租一个一楼的比较方便去的地方，给流浪者提供一个免费洗澡的地方。因为我知道如果长期不洗澡的话，会影响到健康，同时也会多么不舒服。当然，现实情况是，我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使得我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远了。但是我想说，这个书里很动人的部分，是我们发现，这个似乎表面上性格孤僻、与别人不能发生关联的人，实际上是很能跟普通人建立起关联的。

刘铮、《撞空》作者宥予在广州方所的新书分享会

我想提醒大家的是，大家在日常生活里可能永远都想不到的就是，你离流浪者并不远。

我不知道大家的中产阶级幻觉有多么强烈，实际上今天这个情况应该让你打破幻觉了。我们任何人都可能落到一个跟流浪者相去无几的地步。到了那个状态的话，你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今天可以借由《撞空》这本书去思考一下。

我念一下书里的一个段落，也是对我打动很深的一个段落。这是主人公何小河去问无名的流浪者的一个问题，当我读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内心是非常震动的——

我问，有时候你会不甘心吗？

水声飘上来，填满一小块沉默。他说，你说什么。

不甘心，我说，过这种生活，你会不甘心吗？

生活，他说，这是个好问题，生活，嗯，不甘心，没这么想过。你会问这个问题，你问我生活，好吧，这是个好问题，生活，你还没拉完吗？（何小河在这个时候拉肚子）你拉很久了，生活，我不知道，我有时候也拉肚子，特别难受，肠子都要拉出来啦，还是拉不干净，我以为我要死了，对，你说生活，生活，你觉得怎么样，生活，我想不起来，什么生活不生活的，日他大爷，从娘胎里出来就是来受苦的，可能就是这样，我们到这里来受苦。不对，不能这么想，现在不好吗，我还挺开心的。但这是个好问题，你问我这个问题，生活，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生活，这个词，没想过会用在我身上，有意思，生活，为什么用生，为什么不用死，死活，哈哈，死活，我喜欢这个词，这个词好，生活这个词不该用到咱们身上，生活是那些人过的，咱们是死活。

各位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也是“死活”。所以这本书不是一个青年的呓语，如果你只读小说最前面几页的话，你会有这样的错觉，这是完全错误的，它实际上非常真切、非常刺痛地提示我们，我们也是在死活线上生活。

今天的生活表面上很好，实际上它是问题多多的。在我看来，这个世界如果不说它是全错的话，也是几乎全错了。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还觉得你在过着正确的、正直的生活的话，那只能说，你把你的生活范围已经缩减到无可再缩的地步了，因为如果你能把触角稍微伸展开来，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有多么荒谬，多么悖谬。所以我们最好提前学会用一个流浪者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也许那些在内心深处还想过正直生活的人，最终都有可能走上这条道路的。

但是我仍然觉得，我在这样的作品里收获的仍然是希望。因为我相信，当你意识到错误的时候，那就是正确的开始。

我也总对这个世界存有很强的希望，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因为我觉得那个真的存在，它是不可磨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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