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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昕：“三言二拍”——散发凡俗烟火气的饮食世界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3年10月27日 06:52

原标题：王昕：“三言二拍”——散发凡俗烟火气的饮食世界

《三国演义》是英雄的世界，《水浒传》是半人半神的超人世界，这两个世界里的人物都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梁山好汉“大碗吃酒肉，大秤分金银”自是快活，只是好汉们对男女之事是看不上眼的。众好汉可以“好货”、“好利”，但万不能好色，否则就要象矮脚虎王英那样被人耻笑；或象扬雄、卢俊义那样招来灾祸。

《三言二拍：宋明的烟火与风情》，王昕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9月版。

“三言”、“二拍”里却基本是柴米油盐、饮食男女的闹嚷嚷乱纷纷的世界。老祖宗在《礼记》里就曾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鲁迅先生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有更透僻的解说：

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条命，否则便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有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

所以从这方面讲，“三言”、“二拍”的世界尽管不免琐碎平庸却也自有真实自然处，就是涉及色情低级趣味处也不妨人欲、人情视之，不必拒之太过。对饮馔的铺排是世情小说一大特点。

虽然作为短篇小说，象《金瓶梅》、《红楼梦》里那样铺排饮宴酒馔的场面就不太可能，但“三言”里对饮食的描写也颇有特色。

比如把人物特殊的胃口拿来作笑料的《吴衙内邻舟赴约》。公子吴衙内跳到贺小姐船舱里私会。吴衙内：“这等一个清标人物，却吃得东西，每日要吃三升米饭，二斤多肉，十余斤酒，其外饮馔不算。”

《话本小说的历史与叙事》

这样大得出奇的饭量，又只能躲在床地下同饭量不济的贺小姐分吃她的定量，就有了滑稽的效果。小姐自来只有两碗的饭量，忽然害了吃饭的病，一次十数多碗吃的精光，引得一群庸医纷纷登场。滑稽之外还有辛辣的讽刺。

王三巧留薛婆子吃饭“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箸，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 蒋兴哥只是个行商，他的妻子已是在薛婆子跟前撑足了台面。

通常市井小说不惜笔墨铺饰写饮食的地方，大多紧接着男女之事。

《任孝子烈性为神》里的淫妇偷情要先写饮食：

（任珪）次早起来，吃饭罢，叫了一乘轿子，买了只烧鹅，两瓶好酒，送那妇人回去。妇人收拾衣包，也不与任公说知，上轿去了。抬得到家，便上楼去。周得知道便过来，也上楼去。就搂做一团，倒在梁婆床上，云情雨意。周得道：“好计么？”妇人道：“端的你好计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以遂两下相思之愿。”

两个狂罢，周得下楼去，要买办些酒馔之类。妇人道：“我带得有烧鹅美酒，与你同吃；你要买时，只觅些鱼菜、时果足矣。”周得一霎时买得一尾鱼，一只猪蹄，四色时新果儿，又买下一大瓶五加皮酒。拿来家里，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备，已是申牌时分。妇人摆开卓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与妇人对席坐了，使女筛酒。四人饮酒，直至初更。吃了晚饭，梁公、梁婆二人下楼去睡了。

《凌濛初全集》

市井小民的礼物往来多以食酒为主，氤蕴散发着凡俗人生的烟火气。鱼肉干果、肥鹅酥饼这些百姓平时难得一见的食物，多数时候的出现是作为一种情节的铺垫和热闹氛围的渲染。许宣央求姐姐姐夫为自己张罗婚事，也破天荒地请了一回客，搞得姐姐姐夫很紧张，唯恐许宣打他们钱袋的主意。

“三言”饮食场景写得很细致，其中可见人物神态以及丰富的经济细节。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写吝啬的张富员外“白汤泡冷饭吃点心”，江湖大盗宋四公混迹市井之间，晚上“向金梁桥上，四文钱买两只焦酸馅”，白日“低着头只做买粥”，以及“宋四公便叫将店小二来说道：‘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钱在这里，烦你买一百钱爊肉，多讨椒盐；买五十钱蒸饼。剩五十钱，与你买碗酒吃。’店小二谢了公公，便去谟县前买了爊肉和蒸饼”，买馒头时，“赵正道：‘嫂嫂，买五个馒头来。’侯兴老婆道：‘着！’楦个碟子，盛了五个馒头，就灶头合儿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喝汤时，“宋四公劝了，将他两个去汤店里吃盏汤”。饮茶时，“那着紫衫的人，怀里取出一裹松子胡桃仁，倾在两盏茶里”。

如此絮絮而言，在市井日常中，豪侠大盗的智勇沉着的形象就这样被一样样的细物、一个个的细节烘托出来。

写佛门的僧尼的荒淫，必离不开酒肉筵席。同恣纵的情欲描写一样，腻肥的盛宴难以掩饰背后的匮乏，以及那些在饥饿中攫取的灼灼目光。

衍庆堂刊本《喻世明言》

《郝大卿遗恨鸳鸯绦》里的尼姑空照买通庵里的香公，“无非是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莫要泄漏。又将钱钞教去买办鱼、肉、酒果之类。那香公平昔间，捱着这几碗黄齑淡饭，没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聋的，身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此时得了这三钱银子，又见要买酒肉，便觉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飞，那消一个时辰，都已买完。安排起来，款待大卿。”

《醒世恒言》卷七《钱秀才错占凤凰俦》钱青冒名颜俊去高家相亲，高妈妈伏在遮堂背后张看。看见一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准备的筵席就分外整齐：五色果品，三汤十菜，添案小吃，顷刻间，摆满了桌子。新女婿相得中意，临别时节，高氏备下“几色嘎程相送，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

凤凰出版社版《冯梦龙全集》

《拍案惊奇》卷八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陈大郎请强盗头乌将军吃了一顿饭，就给他带来无穷好处。这顿饭的起因，是他在路上看见乌将军满面须毛，剩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遮得缝地也无，不知他吃饭时如何处置这些胡须，露得个口出来？陈大郎捣个鬼，假说乌将军骨格非凡，必是豪杰，要请他酒楼一叙。“便问酒保打了几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陈大郎正要看他动口，就举杯来相劝。只见那人接了酒盏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对小小的银扎钩来，挂在两耳，将须毛分开扎起，拔刀切肉，恣其饮啖。又嫌杯小，问酒保讨个大碗，连吃了几壶，然后讨饭。饭到，又吃了十来碗。陈大郎看得呆了”。

陈大郎的家道不富不贫，在门前开小小的一爿杂货店铺。寒冬天道冒雪往苏州置货，当时正要找一个酒家沽酒暖寒。是小商贩在客中的无聊情形。

《满少卿饥附饱飏焦文姬生仇死报》里的满少卿困在旅店里饿了几日，乃效穷途之哭，引得焦大郎同情周济一顿饱饭，无过四碗嘎饭，四碟小菜，一壶热酒送将来。满少卿感激之余，也就心生奢望，想着他或许家道富厚，希冀借点盘缠。穷途末路，焦大郎家的随常酒饭也就颇足贪恋，把找亲戚打抽丰的念头放下了。

《二刻》卷十四《赵县君乔送黄柑吴宣教干偿白镪》吴宣教碰到“扎火囤”——就是使美人计诈骗钱财的“赵县君”，闻说“赵县君”的丈夫一去不会，县君没有盘缠，宣教垂涎她的美貌，道：“既缺衣食，我寻些吃口物事送她，使得么？”就急走到街上茶食大店里，买了一包蒸酥饼，一包果馅饼，在店家讨了两个盒儿装好了，叫小童送去。说道：“‘楼上官人闻知娘子不方便，特意送此点心。’妇人受了，千恩万谢。明日妇人买了一壶酒，妆着四个菜碟，叫小童来答谢，官人也受了。自此一发注意不舍。隔两日又买些物事相送，妇人也如前买酒来答。”

凌濛初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