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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我能够传给子女的东西是很少的 | 专访

来源:朋友圈生活 时间:2023年10月27日 17:13

原标题:张大春:我能够传给子女的东西是很少的 | 专访

“莫言说,这个故事在他手里可以写110万字,但我写得很小。历史长河中,人就是一个小点,浮华散尽,最后留下至多一个名字。人们正在努力的,无非让这个小点的位置高一点,世俗生活富裕一点。基于这点考虑,我写前跟自己订了一个契约:不用任何虚构,用最洗练的笔墨,去掉一切不必要的细节,用简笔,所谓’一笔勾魂’。”

2003年,台湾作家张大春出版散文集《聆听父亲》,带未出世的孩子了解山东祖家。书中的读者是尚未出生的孩子,讲的是孩子父亲的父亲的故事。张大春的作品类别极为庞杂,魔幻、武侠小说、历史、儿童文学、文学理论……梁文道称他是小说家中“武器最齐备的侠客”。《聆听父亲》是他作品序列中特别的存在。这本书颠覆了他掉书袋、玩典故、扮顽童的文坛形象。好友朱天文说,这是张大春暴露弱点的一部作品,因为他有了牵挂。张大春自己说,这本书写完,第一次有被掏空的感觉。

二十年过去,张大春对祖家的深情没有改变,做父亲的心态倒是早已跟随儿女的成长不断变化。提到儿子张容,他显得很谦逊,表示儿子在很多方面给他启蒙。父亲的言行,影响了张大春如何对待子女。他在《认得几个字》中写道:“几十年前,每当我仰着头,跟父亲问起我爷爷这个人的任何事,他总说得极简略,末了还补一句:“我跟他关系不好,说什么都不对的。”这话使我十分受用,起码在教训儿子的时候不免想到,这小子将来也要养儿育女的,万一我孙子孙女问起我来,得到的答案跟我父亲的言词一致,那么,我这一辈应该就算是白活了。”

年轻时他曾问父亲最好的朋友是谁,父亲说:“有三个罢,倒还有两个没出来。” “那还有一个是谁?”父亲指着他鼻尖说,“就连我儿也一块算上罢。”多年后他问儿子,爸爸最好的朋友是你,你最好的朋友会不会是我?张容想了想说:“应该不会。”

儿子、女儿对他的文学世界不感兴趣,不看他的书,但他并不介意。他清醒地知道孩子的生命动力是寻找同侪,脱离父母,翅膀长硬了就是要飞。最终把孩子教育成什么样的人,父母能做的实在不多。

有趣的是,张大春受父亲影响却颇深。还没有上学认字之前,父亲总是拿这些字当材料,一个字配一个故事,讲给他听。坐在父亲膝头听故事,是他儿时重要的记忆。父亲也是第一个在意他是否能把字写好的人。他对文字的兴趣延续至今。写小说、主持电台节目、说书、监制舞台剧、在大学教文学、给王家卫当编剧顾问、跟周华健合作写流行歌词……到50多岁以后,他最重要的事变成练习写毛笔字。大半生看似丰富的经历,内核始终是文字。

他对于自己作为传承者(无论作为父亲,还是作家)已经没有什么野心,他认为人类求知的形态已经完全改变,阅读已经没落。现在他选择回到文字的世界里自得其乐。

“三十六年前,我父亲让我跨坐在他的膝头,听他为我讲述一个从石头里迸出来的猴子的故事,以及三个在桃树园子里结拜成兄弟的英雄到处去打仗的历史。我将在五年以后做同样的事情。不过,到你五岁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听木马屠城和奥德修斯流浪的经过了。我会一字不漏地把《伊利亚特》与《奥德赛》念给你听,不放过任何一个别人也许以为不合适的细节。可是,这样做并不表示你的父亲对故事里的涵义一无顾忌,我之所以会先把这一部分的奥德修斯写下来,其实正出于我的恐惧。我生怕到了你坐在我膝头上的那个时刻,我已然不会有勇气向你透露:自由的失落、惩罚的折磨、囚禁的永恒以及命运的巨大......诸如此类的想法,因为对一个孩子来说,它们听起来像是诅咒,将倏忽从角落中掩扑而来。而我们没有能力预见。”

——张大春《聆听父亲》

父亲和儿子在年轻时都比我强

新京报:《聆听父亲》开始构思是写给未出世的儿子的,现在张容也25岁了。书中当初设想的父子对话,比如5岁给他讲《奥德赛》,后来实现了吗?

张大春:写的时候当然充满期待,但是等到经历孩子真正的成长过程,绝大部分原先的想象都落空了。没有照着照片长的人。张容现在是个理工男,他学的是建筑。

新京报:你曾经说过,现在和儿子也到了“多年父子成兄弟”的阶段,这是很难得的缘分吧?这是父子关系并不常有的状态。

张大春:我们相处的过程不见得都是那么顺利好过的。我们家四个人,个性都很强悍。有的表现在语言上,有的时候表现在态度上,有的表现在对于事物的价值坚持上。生活里太多事情是两个异类之人去磨合,而且不成功的几率比较大。

所以写这本书的时候,书名叫《聆听父亲》,形式上说是要写给孩子,以没出生的张容为读者想象。当然,后来他出生了,2003年这本书后半部写了不到5万字,写这部分他都是跟着的。

《聆听父亲》,张大春 著,新经典文化|文汇出版社,2023年10月。

可以想见,作为一个不断跟这个世界融合的小孩,他现在能够教我的,比我在这个年龄能够提供给我父亲的多太多了。现在经常是张容对我进行启蒙。我没办法在他这个年纪告诉我父亲知识上或者伦理上、社会跟历史、责任上面有些什么新东西。我年轻时候比他现在幼稚太多了。我父亲在同样的年纪也比我成熟,我就是两头不靠。

新京报:对,你在书里也提到,高中毕业的时候常常想这个年纪时自己的先祖都已经如何如何,而自己只是一个高中生。

张大春:在我上面两三代以上的老辈们,我的父亲、爷爷、我的曾祖,他们很年轻时,甚至很小很小根本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在承担非常具体而壮阔的事物,包括时代的改变,大范围的政治影响。所以相对而言,我在同样的年纪是相当幼稚的。而我的孩子现在在知识涉猎和国际观上都比我强很多。

人们不再对书本好奇和敬重

新京报:那你现在会怎么看延续和承袭呢?这也是这本书里很重要的一个话题。

张大春:有一个问题是,现在是人类文明的常态吗?我是打大问号的。因为常态下文明是会累积跟成长的。但假设过去几千年算是人类有文明以来,不论在技术上、科学上、社会制度还有各种观念上,都慢慢进步的过程,那现在就不一定是常态。因为进三步可能退五步,再进两步又可能会退八步。如果我们想象文明是线性发展的,会永远失望,沿袭、传承的东西一定是不足的。

比如中文的古典文学,诸子百家唐宋诗词这些,每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能进入大学教科书的作者,以及教材的编写者,他们所涉猎到的基础知识,都是我们远远不及的。我们还在读,我还没读完他们给我编好的,比如《乐府诗集》《唐宋诗举要》《廿二史札记校正》等等。这些都是古代的东西,但是在清末民初,由于大学学院的建立,近代人重新整编,形成大学教科书。我到现在还有很多没读完。可想而知传承有多不足。

十二三世纪,西方的大学、学院就开始建立。为什么要建立大学?有人比喻说,这样我们就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现在这个说法已经变成一个通俗语了,但最早就是用来形容沿袭、传承。因为只有当你站在巨人肩膀上,你的确可以看得比他高,好像一代会比一代更强。

但是相对的,也有文化悲观主义认为,任何事情还是远古的比较厉害,我们永远无法超越。后来的永远是次一级的。因为知识会零落,会变成片段,会被曲解、误读。或者说知识在传递过程中是来不及被完整复制的。

那么到底你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吗?这就是一个很麻烦的辩论,而且不可能在每个人身上都验收到结果。但是我自己的看法,写完这本书到现在20年了,我特别感受到我越来越悲观。就是我能够传给我的子弟的东西是很少的。我也没有要求他们看我写的东西,他们也没兴趣看我写的东西。所以说到沿袭跟传承,在我家里就没有。就文学来说,我没办法给他们搞一个考试,看看过关没有。我自己恐怕都没过关。

张大春的猫(张大春提供)。

新京报:但你似乎对这个也没有什么执念,并没有觉得一定要把自己对祖家的这种感情,包括上几代人的人生经历中一些智慧,一定要告诉下一代,省得他们吃亏。

张大春:人生智慧这方面没有传给他们的执念,但对祖家的感情还是希望能传下去。祖家,这是我常常在书里提到的。讲“老家”显得不那么庄重,所以我会用“祖家”。

大概十几年前,我去北京看望我的姑母,我姑父是书法家欧阳中石,我经常向他请教。有一天闲着没事,我就逛他们家厨房,厨房虽然很窄,但是东西非常齐备。然后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个用挂衣服的铁丝撑子给弯成的一个东西,在那个上头缠了非常厚的一圈用过的红白塑料袋。要用塑料袋的时候,就扯下一个来,像扯卫生纸一样。

我问这是谁做的?姑父说,那还有谁,当然是你姑姑做的。我觉得这个太有趣了,我开玩笑说你这可以申请专利。姑姑说:“这是我们张家门儿的德行。” 就是节省,想办法让所有的东西回收利用。后来我回台湾,我也回收利用塑料袋。祖家的德行我得学一下。

新京报:书里经常写到“张家门儿的德行”,包括饺子馅儿的调法。

张大春:是啊,猪肉馅儿的要和韭菜,牛肉馅的要和白菜,羊肉馅儿的要和胡萝卜。传承的不一定是文学、艺术、历史这些东西。我觉得在家里面能够传递的,而且是对种种正向价值有帮助的这种教养内容都应该保留。

老张家不是特别强调门第流传,宁可视其小者,注意那些细微的,琐屑的,踏实的东西。可是如果纯粹讲文本知识的传承,可能我们正在面临很大的挑战,而且是很长期的挑战。就是人不再对于书本如此好奇或敬重,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母亲在琐碎生活里的强韧

新京报:2020年你的新书《我的老台北》出版,这本书里也提到很多关于父亲的记忆。之后还会再写回忆录吗?

张大春:我从开始写作就没有重复过,哪怕是在商业或者口碑上看起来有成绩的作品。我不出续集或者二三集这种书。繁体版《聆听父亲》的封面上是印着volume 1(第一卷),那个字有点像钞票上的防伪水印,当时有人问我会不会有volume 2(第二卷),我说应该会。

过了十年,又有人催我,说总归要出volume 2,或者有没有《聆听母亲》之类的。我就说你们不觉得《认得几个字》就是volume 2吗?我没办法再重复一个已经熟悉的、旧的形式。我跟两个孩子一起学习89个汉字的过程写成两本书,《认得几个字》和《送给孩子的字》就是volume 2了。

《认得几个字》,张大春 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8月。

新京报:《聆听父亲》再版的时候,出版社建议过补充一些关于母亲的内容,具体打算写什么?

张大春:一开始计划写两万字左右关于我妈的事情,后来也没收录进去。准备写的都是我跟她相处的非常多琐碎小事。我母亲比我父亲还大两岁,她没有受过一天正式教育,可是我高中以后就注意到,她每天可以看报纸,而且还可以头头是道地跟我讨论。她也从来不跟人说她没有念过书,不提,但她就是能够暗暗下功夫。

就像她做菜一样。以前在山东老家的时候她是少奶奶,不用做饭,家里有厨子,书里写到过。到了台湾,家里请不起佣人了,当时父亲的薪水非常微薄,所以我母亲就必须量入为出,想办法自己料理饮食。她完全靠自己学习、锻炼厨艺,到我小学时代,她已经可以办一整桌的筵席。

我记得很清楚,最主要是因为我父亲的亲戚、同事,一些山东老乡都是单身汉。这些单身汉每年过生日都到我们家来,我母亲就做一桌一桌的菜。这种做菜的能力很多家都有,并不是太稀罕。只不过对我而言,关于母亲的很多记忆都是暗中形成的,是在这些非常琐碎的生活里长成的一种强韧的东西。像是某一种植物,或者是某一种光亮。所以我后来也自己做菜。老实说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就坚持一定要做。

新京报:书里虽然对母亲的描写不多,但读完印象都很深刻,比如写到母亲不做梦。她的语言非常简短、干脆,有时候会说父亲很“絮”,就是絮絮叨叨、啰嗦的意思。觉得她的语言很有风格。

张大春:对,“絮”就是我们山东话。

写毛笔字,理解每个字的来历

新京报:刚才提到姑父欧阳中石先生,他2020年去世。这两三年很多老人离开,包括杨牧、张北海,都是你熟悉的朋友、长辈,也看到你写诗文悼念他们。这三年关于生命或者死亡的看法有没有一些改变?

张大春:谈不上有什么值得说的领悟了。倒是熟悉的人忽然一下远行,而且再也不会回来,这个感觉比较强烈。但这也说不上是新的体会。所以40岁左右写的这些书,现在回头看,我其实有一点不忍心。因为觉得好像幼稚一点。

过去几年,我特别重视想要完成的事情,都不是什么大志、志业。老实说我连写小说都不是那么在意了。比如我每次跟我太太或者跟朋友讲,想写一个什么东西,或者梦到一个小说,精彩极了,我只会讲讲,可是始终没有真正动笔写下来。

尤其过去三年刚好是大疫如潮,潮起潮退,想要完成的事浓缩到非常小的点。你无法想象,我现在每天朝思夜想的,就是写毛笔字,就是抓起毛笔来写字。

比如我的生活琐事、读书笔记,对某些事物的观察看法、给朋友的信笺、给家人的便签,工作上联络事情的答复,只要能够变成文本的,我通通用毛笔写下来。写完以后就拍照发给相应的人,要断句的地方打上红圈。每天写大概不会超过2000字,但是绝对有1000字以上。每个字就是半个核桃、一个核桃那么大。写起来一是没有标点,二是几乎不用白话文,都是文言文。那个文体有一点像钱钟书的《管锥编》。

写给友人的字。(张大春提供)

所以我手机相册里只有两种东西,毛笔字和猫,两只,高丽菜跟海明威。这也是当年写《聆听父亲》的时候根本不会想到的。怎么会从五十几岁开始忽然之间有非常巨大,而且不会改变,也绕不回来的转捩,这很有趣。其他方面目前都没有新想法。对书法的执着跟着迷倒是以前从没想过的,而且满足感完全超过写小说。我其实不太有兴趣跟人沟通,但是一想到这是可以写封信的机会,那好吧,就写了。

新京报:你一直研究汉字,每一个字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如果请你给最近几年的生活选一个字,你会选什么?

张大春:临,临时的临。因为我这几年临帖临得多,而且这个字有好多意思。繁体的“臨”左边是臣,右边是一撇一横,下面一个品。这个品是什么呢?就是货物。一撇一横是一个人的身体。左边那个“臣”就是一个大眼睛,这个字强调一个人在高处,眼睛睁得雪亮,在看管那些货物,或者说看管那些事物和东西。意思就是居高临下的监督。另一层含义是动词,临摹。比如你有一张画,我要画得跟你一模一样,这就是临一遍。临帖也是取这个意思。

大致我60岁以后到现在,就重新做一些我小学时候应该做,但是没做完整或者没做透彻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我认为该临的帖重新临一遍。当然,因为我不是书法家,所以我写字有些限制,写行楷、行草比较多。有的时候为了好玩,会特别把草书的一些形体跟线条,放在行书甚至楷书里面。也就是让混合的书体产生一种线条与线条之间既融合又冲撞的趣味。这是我自己的游戏。

虽然我不是真正的书法家,但还是要把书法本格的技术都学习、磨练到位。所以在我生活里可能最重要的事就是,睁大眼睛看前人。

(张大春提供)

新京报:你在《小说稗类》里写道,小说是“一个词在时间里的旅行”。那你怎么理解书法这件事情?

张大春:写字总是希望写得好看。而且字看当下好,每次刚写完,觉得写得真好,当下都受到自己的鼓励。放到抽屉里两天以后再看,就觉得不对劲,巴不得把它撕掉。经过这种反反复复的得意、失望,慢慢就有一些体会。

我用心写下每一个字,看着墨显现在纸上的线条,我对这个字有一种历史性的理解。就是为什么要有这个字符?这个字当初在被发明跟使用的过程中产生了怎样的意义?我会揣摩这个字是怎么造出来的?几千年前的造字者们,给予汉字文化一个什么样的基底?这样才能体会到汉字文化的核心内容。

书法家写字,更多是为了建立一种美学风格、艺术风格。或者有的书法家希望能恢复“二王”(王羲之和王献之)的美学精神、体验。但我是一个用字的人,我对每个字本身,还有背后的文化更感兴趣。

注:封面题图来源为电影《父子关系》(1986)剧照。

采写/王菡

编辑/王菡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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