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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收到了上野千鹤子的回信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3年11月15日 14:06

原标题：终于收到了上野千鹤子的回信

《对不起青春》

前段时间，看理想联合读客熊猫君向读者们征集了自己生活中的厌女瞬间，与上野千鹤子老师谈谈厌女。征集回来的问题非常多样，关于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有的来自原生家庭，有的来自同人文领域。

终于，我们于最近收到了上野千鹤子的回信，她依旧是那个一针见血，让你直面真问题的老师。

以下是本次书信的分享。

《厌女》增订本 | 读客

读者@一个小标点：不意外的是男性的厌女，意外和有点惭愧的，是女性的自我厌弃，不管是例外论（“我和她们不一样”）或是雌竞（“我比她好”），甚至母女之间也有这样的情绪。

小时候父母异地工作，从五年级起，我开始跟着父亲在市里读书，一直到高三，整个人几乎是父亲培养出来的，争强好胜，性子很急，相反，来自母亲的影响就很小，整个人也不太女性化，似乎心里总觉得那样是弱的。

我的家庭模式也比较传统，严父慈母那种，我和弟弟都只怕父亲。家里开玩笑时，也会夹杂一点对母亲的贬损，觉得她不够聪明灵巧，最惭愧的，是我跟着说过“我们三个都是姓X的，只有妈妈不是”，现在回想起来，太惭愧了。

后来选导师也选的是那种男性化的，师门也大都是男生，讲的都是宏大叙事，然后为自己的小心和敏感自责，觉得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弱呢，为什么不能大方、坚强、豁达，什么都不在乎？为此难过了很久。

我最终也没有成为父亲和导师的骄傲，学业和心理上的压力之下，焦虑、抑郁纷纷找上门来，而这个时候，我最亲近的三位男性：父亲、前男友、导师都无法理解。接住我的是妈妈，是我一直觉得有点弱、有点钝的妈妈，在我最差的时候，她说她明白……我大哭。这时才明白女性力量的强大。

现在想来，从前那种对母亲/女性化的拒斥毋宁说是对父权世界的投名状，也是一种慕强和恐弱。从前的我不明白，我再努力也不会像一个男人一样活着，我再努力也不会是父亲的儿子，而是女儿，我这辈子都是个女人，我这辈子都无法逃避自己的性别。

现在的我更相信女性的力量，不再觉得女生不如男生，不再觉得理智是男性的优点，也不再会为自己的敏感惭愧，那就是我，坚强、努力是我，敏感、状态差也是我，女生可以潇洒，也可以愤怒，没什么优点是特别属于男性的，也没有什么缺点是特别属于女性的。

我终于和自己和解，不再慕强，也不再恐弱，从“父亲的女儿”到“母亲的女儿”花了很长时间，但值得。我喜欢我作为女性活着。

上野千鹤子：感谢你的长篇来信。与其说这是问题咨询，倒不如说这是一篇记录你自己成长的十分精彩的文章。

没错，我的《厌女》的蓝本是伊芙·塞吉维克的《男人之间的纽带》，但我也写了一些塞吉维克没有写的东西。那就是女性的自我厌恶。男性的厌女很容易理解，但当女性厌女的时候，就会回弹到自己身上。正如你所经历的，矛头首先对准的就是最亲近的女性——母亲。和父亲一起贬损母亲，不想变成母亲那样，把母亲作为“反面教材”，这就是女儿的厌女症。你的自我反省非常深刻，你说你的厌女症“是对父权世界的投名状”。

你后悔跟母亲说：“我们三个都是姓X的，只有妈妈不是。”尽管日本兴起了要求夫妇别姓的女性运动，但其实中国和韩国的夫妇别姓文化也绝不是性别平等的标志。这是因为在儒家文化圈，夫妇别姓代表夫妇所生的孩子属于夫家，而嫁进来的妻子永远都是外姓人。

女儿不得不蔑视爱自己的母亲，这样的母女关系是不幸的。你接受了自己的弱，并且和母亲和解，借此完成了和自己女性身份的和解。也理解了看似柔弱的母亲也有坚强之处。

“不再慕强，也不再恐弱”，这句话非常有力量。“我喜欢我作为女性活着”，这正是女权主义的精髓。因为女性主义是一种基于女性爱自己身为女性这一事实的思想。

读者@Pyrolaceae：我在深圳工作有七八年了，有个妹妹，爸妈没有生儿子，尽管来自大省江西，但是我一直觉得我算诸多江西老乡中幸运的。

一开始本科毕业进了四大做审计，后来想辞职去香港读研究生，我妈开始发疯和七大姑八大姨说“求求你们帮劝劝她，她发疯了，工作了还要读书，女生读什么研究生，读那么高以后对象怎么找？”

还有就是，我哭着求她让我考雅思；我爸那时候好一些，支持我读研，所以我一直觉得至少，我有一个相对开明的爸爸。虽然他也会和我说“女孩子过了25岁就不值钱了”， “不能有婚前性行为，否则就是二手货离过婚的女人”，但我安慰自己论迹不论心。

我也申请到了港科的研究生，出来找了相对还行的工作。但是一直到现在工作四五年了，我妈一边心疼我说我在深圳七八年了要买房，但和我爸一起表示，要我结婚了，才愿意给我出一半首付，多出点也可以。

哪怕在深圳的房子降价的情况下，我爸说“只要你结婚，买房亏一两百万可以，你不结婚我就不会给你买房。”我妈的方法则是一直逼着我男朋友快点买房，不买房就是不爱我女儿，我们女方家庭都愿意多出首付你怎么还是慢慢吞吞的呢（哪怕我男朋友很认真地实地看房、分析市场，以求买到比较抗跌的房子，对双方父母的财产保值性负责）。

我问她，如果你们真的爱我，心疼我，为什么不自己给我在深圳买一套房呢？我妈冷冰冰地说，“你没有资格和我提要求。” 我说， “那我是儿子就可以提要求了，是么？” 她说：“对”。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和她冷战中。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从小到大还算幸运，所以赤裸裸地面对父母的重男轻女，我还是很痛苦。

我现在是想着是先骗到他们的钱能一起买个房子，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我也不爱回家，也讨厌那边江西亲戚一嘴一个“xx女儿读了书了不起了，冷漠的要死，一点良心都没有，都不会回家的。” 相比起来，我也很羡慕我男朋友所得到的来自家里无条件的全部支持，而我，我是作为一个子宫，一个别人家的儿媳，给他们招半个儿子的工具存在于这个家里的。

“你是否有感受到厌女情况正在改善的瞬间？” 可能是我经济独立之后，想清楚了自己之前无尽的内耗和痛苦是原生家庭带给我的，我用物理距离和经济独立来使我远远地离开了痛苦之源。只能说女性的经济独立非常非常重要。

还有就是女性主义书籍被更多人所接受，我真的希望这样的思潮能越来越大，让我感觉不再那么孤单。回家的时候我会觉得什么都没有变好，但待在一线城市不会有这种感觉。

上野千鹤子：读完你的文章，感觉中国人似乎都是为家人而活。儿子比女儿重要，甚至为了这个目的而重男轻女，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姑娘们就该感恩戴德，虽然也想让女儿接受教育，找到工作，但也想让她结婚生外孙，想延续香火……

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父母们一直都抱着这样的期望。但你和你的伴侣想为自己，而不是为家人而活。我认为这个愿望合情合理。孩子不必为了父母而牺牲自己。

奇怪的是，你想让父母出钱买房子。“如果你爱我，就给我买房子”，这个想法太天真了。这样一来，回应父母的爱就变成了你的义务。如果你认为“经济独立非常重要”，那么就不要再依赖父母的金钱。可以两个人一起努力买房，如果没有经济实力，也可以退而求其次，租房子。

你写道“羡慕我男朋友所得到的来自家里无条件的全部支持”，但其实他也可能背负着家人的期望。女儿和儿子都没办法从家庭中脱离出来，完全自由。相信儿子也背负着沉重的担子，非常苦恼吧。

当今时代是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在孩子不愿或不能再按照父母的方式生活的时代，父母的职责就是让孩子摆脱父母的重担。父母需要离开孩子，孩子也需要离开父母。

读者@兰：在读完《厌女》后，联系自身的经历，我有一些关于厌女症或父权制的疑惑。我从童年时期开始与父亲就不怎么亲近，小时候常常被大人开玩笑似地问：“在家里你最喜欢谁？”，而排在末位的永远是我的父亲。我心中的父亲形象就是一个自大狂妄、高谈阔论、妄图支配一切的典型“父亲”的形象。

青春期时我经常与父亲发生争吵，也有过因争吵而招致暴力对待的情况，令我愤怒和不解的是在争吵的起因上父亲并不占理，看起来却理直气壮，而这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这份不解从青春期延续至今，我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仅仅只因为他拥有“父亲”这一身份，便可以随意地否定我，明明他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家暴、多次出轨、轻视妻子的一切、对妻族人的轻蔑…………这样的人凭什么有资格支配我，凭什么值得我的尊敬？“父亲”这一身份究竟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我对此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而对“父亲”身份的尊崇同时也存在于我的生活中，在青春期我与父亲发生争吵时母亲如此劝诫我：“他是你爸……”，我对这句话打心底地厌恶；在母亲因“上门捉奸”而招致父亲的殴打，我在警局哭诉父亲的种种过错时反而被民警制止：“再怎么说，他始终是你的父亲……”，父亲的错误，因其“父亲”的身份，不能被子女指责，指责父亲过错的孩子，反而受到指责，我实在不能理解。

对“父亲”身份有如此感受的不止我一人，当我与同龄人特别是女生聊到彼此的父亲时，大家都对“父亲”这一身份的力量产生反感和不解，这算不算是厌女症的一种呢？如果是的话，“父亲”的力量从何而来呢？

上野千鹤子：兰，很高兴你能读完《厌女》。

中国和日本还有很多像你一样“讨厌父亲”的女儿。正如你信中所写，你讨厌他的原因是他自私、专横、不讲道理，是家里的暴君。这样一位父亲在职场上或在社会上或许被看作“好人”。然而，在家庭内部却可以独断专行，这就是父权制。父权制的厌女症是，因为女性不如自己，所以就要唯命是从，而你的母亲可能已经内化了这种厌女症，所以可以忍耐这么长时间。

然而，妻子可以选择丈夫，女儿却不能选择父亲。但是，如果你的父亲不能尽父之道，你就没有理由仅仅因为他是你的父亲而服从于他。

“父之道”是指，作为丈夫要对妻子真诚，而且要爱护你，照顾你，履行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因为我是你父亲”，这不能成为理由。母亲也是如此。

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只要你有正当的理由，你可以恨他们。在此基础之上，不要选择你所讨厌的父亲那样的男性，不要变成你母亲那样软弱无力的女性……这是你作为下一代的责任。否则，你还会生出像你这样的女儿。

《对不起青春》

读者@大燕威王：在成员女性为主的创作、二次创作和游戏社区观察到几个很有趣的现象，我认为也是厌女的无意识体现。

首先是“BL”向的创作，不管是原创还是对既有的作品的二次创作，中国甚至亚洲的女性对于“攻受”，也就是插入方和被插入方的区分十分在意。

两个男性角色A和B的浪漫关系，在进行性活动的时候A作为插入方，B作为被插入方（通常简称为AB），和反过来的情况（简称BA），一般认为是两个不同的组合，喜欢AB组合和喜欢BA组合的人一般不重合，并且互相称为“对家”。

我认为对“插入”“被插入”进行区分的执着，依然是对于“性主体”和“性客体”的执着，即“插入方=性主体”，“被插入方=性客体”的等式在这种社区是普遍被接受的公理。

但是，现实中的异性恋中，性活动中一般还是女性作为被插入方，“BL”向创作的这种“被插入方=性客体”的公理，在我看来是“女性=被插入方=性客体”这样厌女现实的投射。

其次是乙女游戏，即玩家控制女性角色，与男性角色展开恋爱情节的游戏，一般有数个不同性格的男性角色可供攻略。

这些游戏的女性玩家，非常抵触对于游戏内男性角色的“BL”向二次创作，也非常抵触男性玩这种游戏，哪怕这个男性玩家本身是一位同性恋也不可以，甚至形成了“乙女禁腐”、“男的别来玩乙女游戏”的民间“共识”。

明明二次创作并不是游戏官方的设定，也并不会成为游戏内的“真实”；并且官方有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明确结成浪漫关系的其他作品，包括游戏在内也是会存在“BL”向的二次创作的，并不会人人喊打。

这其中的区别，我认为可以从这些男性角色的性主体属性来切入——这些女性玩家默认自己与这些男性角色的关系中，男性角色是主体，而她们自己是客体。对“BL”向二次创作以及男性玩家的抗拒和否定，反映的是对于“自己喜欢的男性角色成为性客体”的可能性的抗拒和否定——她们在替这些男性角色维护同性联盟的合格性。

当然，并不是说这些女性主观上对女性本身抱有恶意，而是她们将普遍厌女的社会现实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并将这种厌女框架投射到了创作、二次创作和对游戏关系的理解中去。

上野千鹤子：大燕威王，你的分析让我倍感钦佩！很难相信，在这么短的文章中，你竟然能一阵见血，道破多年来“BL”研究的核心问题。

“‘BL’向创作的这种被插入方=性客体的公理，在我看来是女性=被插入方=性客体这样厌女现实的投射”，你的分析是正确的。

此前的研究表明，“BL”的读者并不一定理解或憧憬男性同性恋，而是异性恋的顺性别女性。然而，当受和攻表现在异性爱伴侣中时，就必须将女性与受划等号，所以BL就是一种通过用同性伴侣来置换，与自己拉开距离，享受性爱剧情的装置。

乙女游戏中男性角色的二次创作之所以不受欢迎，可能是因为二次创作带有一些夸张演义或戏谑的成分。

对于女性玩家来说，游戏中的男性角色是现实世界中不存在的理想化的神圣对象。“对'BL'向二次创作以及男性玩家的抗拒和否定，反映的是对于‘自己喜欢的男性角色成为性客体’的可能性的抗拒和否定”，我认为这种说法是正确的。

正如你所说，“BL”爱好者确实内化了厌女症，但也试图与之保持距离。“BL”中有对homosocial型父权制进行再生产的元素，但也有脱离和逃避它的元素。希望未来中国的“BL”研究能够进一步发展。

读者@匿名：说起感受到“厌女症”的瞬间，之前混网文圈时，有一些写耽美的作者，以前是写男女恋爱文的，后来改去写耽美了。

一个契机下，大家就讨论，为什么他们不写男女了。当时有位作者给了个理由，意思大致是：如果主角是女性，让她去带兵打仗、经略治国、赚钱商战……从逻辑上就说不通，因为女人做这些总是怪怪的；反而是把女主角转换性别，让她成为男人，去和男人谈恋爱，再去写打仗治国商战，才比较顺，不会出现身份认同的问题，大家也爱看。

我当时感觉挺不对劲的，碍于年纪不大阅历浅，也就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隐约觉得，“只有男人立得住”的画风，同大银幕上很多观众在高呼的“不要女角色”、“不要看女性角色谈恋爱”等等，有异曲同工的意思。

小说和银幕上，要么没有女性角色，要么即便有，也是比较“蠢”和“花瓶”的女性角色。仿佛永远都是“大事男人来做，女人负责谈恋爱，但观众不喜欢看花瓶谈恋爱。”

现在回想起以前这个经历，会惊觉：这不就是上野老师说的“厌女症”的两种表现么——男性对女性的“女性蔑视”，以及女性对自身的“自我厌恶”。

上野千鹤子：您的分析和大燕威王的分析类似。对于自己不认同的一些事情，表示“我当时感觉挺不对劲的，但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匿名人能够认识到“这不就是上野老师说的‘厌女症’的两种表现么——男性对女性的‘女性蔑视’以及女性对自身的‘自我厌恶’”，这让我感到十分开心。

学问和理论就是力量。你没有必要“惊觉”（笑）。如果能够认同这一点，世界的奥秘就会被解开，现实中的生活也会变得更加轻松。欢迎你加入性别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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