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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天在此，一息尚存——再听林子祥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3年11月28日 18:10

原标题：人天在此，一息尚存——再听林子祥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匡笑余

听林子祥的歌，总会让我想起1993年重庆北碚文星湾那个冬天。

美术系的学生们有以方便创作为名，在外租房的传统。我们班的同学就看中了文星湾这个村子，出校门过一道桥转几个弯就到。大家结伴盘踞，但有空闲，就在不同的房间流窜。

那是很简单的日子，我们摆龙门阵听歌。歌里有远方未来，阴天好天，途上的千个面容万千转变，日落日出的光阴，迷途和弯曲的长路，现在的我们，基本都在歌里的远方了。

听歌是美术系学生普遍的兴趣，基本人人都有一个walkman，各自听着自己喜欢的歌，画着自己想画的画。那个年代我们喜欢的歌大概有两种，北京摇滚和粤语歌曲，摇滚乐代表精神，粤语歌代表人情，一南一北两种音乐，是当时自诩倜傥的美术生们的最爱。还记得张学友以《分手总要在雨天》封神的那场颁奖典礼，我还是和同学们在校外录像厅看的。上一代歌神是许冠杰，谭咏麟是歌圣，张国荣是歌仙，还有歌侠梅艳芳，歌后徐小凤，歌霸罗文、甄妮，我们像看武侠小说一样津津乐道着那些封号，这些封号似乎为他们加上了一圈无形光芒。林子祥有一个最特别的封号，叫歌隐。隐是不世出的高手，林子祥绝对是高手，而且是高手中的高手，但他确确实实隐没在各种颁奖典礼和偶像云集的乐坛之外。有些人把他比作《笑傲江湖》中的风清扬或《天龙八部》里的扫地僧，我觉得不是，风清扬和扫地僧都没有跑到江湖上张扬他们的武功，林子祥可是时不时还会站出来一嗓定江湖的主。那时候他还有另一个称号，叫“歌坛常青树”，即使最先叫出这个称号的人也一定不会想到，这棵常青树会长青到四十年后。不止长青，更是长情，隐秘低调的生涯给他了比别人更多的刀背藏身处，岁月如刀擦身而过，他成了粤语歌曲挺身而出的传奇。

2023年9月8日，林子祥在广州做了“五十坚演唱会”巡演第一场，所谓五十坚，指他从艺五十年屹立至今。“坚”还让人想起他2022年接受马时亨采访时，马时亨问他如果用一个词送给香港，是什么？他问可不可以用英文，得到许可后迅速给出两个单词——Be strong，马时亨说他那首著名的《男儿当自强》就是这两个词的意思。如今想来，也对应这个“坚”字。

2023林子祥广州演出现场

这是我第二次看他的演唱会，上一次是2019年佛山Lamusical演唱会。又四年，可能是我们有生之年最不安的四年。生死之前的不安不分老少，不安的往往更是年轻人，老人家们面对世变，更多一份坦然，这份坦然也在音乐里。76岁的老人家唱了二十八首歌，更想不到的是，那些我们以为要到演唱会高潮时才会出现的经典金曲，老人家早早就端了出来，这很像网友评价他唱歌——别人是到副歌才放大招，他老人家是一上来就放大招。编曲也和2019年佛山Lamusical演唱会不同，没有做过多改编，更多还原了原版，沉浸其中的我跟着大喊大叫的同时，转念感激老人家还原了我们从前的记忆。他不再是那个以我为主求新求变的Artist，而是来把记忆付还我们的老人家。

不由想起从前听的北京摇滚和粤语歌曲，当我说摇滚代表精神的时候，其实在说艺术创作中的实践探索，这对当年的艺术学子无疑有相互照应互为观照的作用。说粤语歌曲是人情，则是一种可以托付相依的温情，其中日常冷暖的眷顾需要，旁人难知。我听着这些歌成长至今，那些歌里有从前的时光和气息，这对听歌的人特别重要。去年有朋友问我平时听谁的歌最多？我说林子祥。朋友笑说不是林生祥是林子祥，我说是啊。答案很简单，因为你是在他那些歌里成长起来的，那是生命声息相通的记忆。我们也许距离林子祥很远，但对于那些歌的距离，我们和他老人家是一样的。我拍着身上五十年的世间烟尘，感觉到一个奇特的小世界，这个小世界里是那些年听过的歌，我们唱着这些歌共同变老，看演出则仿佛看到声音的母体。

当年的文星湾，年轻的艺术学子们可没少为摇滚乐还是粤语歌到底哪个更高级而争论，我们一致以为，艺术是种高级的行为，走在校园里看着别的系的学生，总有种莫名的优越，多年以后我知道，其实人家看着我们这群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人，也有一样的优越感。

其实艺术有高级之别吗？

音乐有高级之别吗？

摇滚乐和粤语歌能不能同时喜欢？

其实哪有那么多人为的区别。港乐殿堂级大师顾嘉辉就曾经说过，如果当年没做音乐，哪怕做个裁缝，他也会做得很好。年代艰难，人在其中，只有不断锻打自己。音乐不过是种锻打自己的方法。

——说到裁缝，林子祥大概是音乐人里最好的裁缝，据说他的每件衣服他都因着自己的需要或大或小地改动过，而且他还不用缝纫机，都是一针一线手缝。叶倩文说：“我夜晚回到家里，看他坐在那里用针线在缝补，我感觉好像嫁给了一个会唱歌的裁缝一样。”广州这场他后来换了件格子衬衫，最初看像是束在裤腰里的普通衬衫，仔细看人家是裁了下半截还收了腰的——我怀疑这就是林大爷自己改的。一点小改动，格子衫就有了设计感，这其实跟音乐里他的唱腔一样。

林大爷唱腔可谓一绝！长枪短匕少林武当十八般武器各门各派都统辖其中，歌中归隐，气纳八方，他成了自己的武林盟主。林大爷为人津津乐道的《十分十二吋》其实来源于此，他太喜欢别人的歌，想自己也唱一唱，但喜欢的太多，没办法就每首剪一段出来，结果成了粤语歌串烧之王。林大爷说话跟唱歌不一样，唱歌是气吞万里如虎，猛志固常在，说话却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十分符合他年纪的样子。那晚他用颤颤巍巍的声音逗着喊encore的一万二千人——再唱首短歌，如果这首短歌都唱不了啦，那就真的完啦。然后就唱了《十分十二吋》，刹那满场掌心雷。

能把高亢雄壮唱得好的未必能唱好低郁沉潜的小情歌，好比一呼百应的将军往往说话都是烟锅嗓。铁板琵琶挥得起，低吟浅唱唱不来，这在传统诗词里也多半如此，东坡稼轩之外，绝少兼顾阴阳的高手。纵笔挥毫的生发在胸中一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纵横捭阖终落纸上，创作完成的同时作品也就完成了。歌唱是当下的呈现，创作和演出是先后的顺序——我就有写完了唱不上去憋死自己的时候。

林大爷当然不会。“大爷”二字在他的雄亢之声里，是你大爷终是你大爷的最佳诠释（所以我不爱跟大家一起叫他的英文名阿Lam，而独爱叫他林大爷，这里面有个人真正的爱和尊敬）；在低沉音色时，又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栉风沐雨砥砺而行的指引。我更喜欢他后一种，既是因为前一种撕心裂肺上吊磕头也唱不上去，也因为那些歌词太市井，“千吨波涛我俩应该吻死”这种词我爱不起来可能和血型有关，但我爱不同版本的《男儿当自强》和《长路漫漫任我闯》，这可能又是霑叔之功。

当晚林子祥用四个章节怀念了与他合作过的四个填词人：

郑国江、林振强、潘源良、黄霑

除了潘源良、郑国江，其余两位都不在了。不止林子祥，我也很想念他们啊！台上映画流金，台下心有泪垂。粤语歌曲用时间清刷着自己的旗帜，词曲依旧，那些空说“再听已是曲中人”的，他们不明白，其实时间才是最好的作者。“流行歌曲”四字，“歌曲”是属性，“流行”只是认知，如果以为流行的都不好，那是太罔顾时间了，时间在时间之外，看着你笑。

林子祥演出现场致敬的人

“春风不知你消瘦”啊！《再见杨柳》这一句，霑叔是怎样一种心境填的词呢？那一夜，我听着76岁的林子祥唱出这一句的时候，就好像古来诗仙词圣纷至沓来，迫不及待告诉我他们写出了各自那句传世名句一样，五十年的酱香浓香魂兮归来，一时哽咽，眼前婆娑，当年眼前，俱在刹那。林大爷独立台上，只影问天，身犹遗士。

看演出的我们，其实都想从这个老人家身上有一种获得。昔日重来的记忆，耿耿于心的惦记，字里行间的誓言，风雨无阻的旧情……一己之躯，哪能承天下一诺！勉力为之是操守，更是自知之明的身体力行。白发苍髯，唏嘘作歌，其中真意，那时娱乐。一个人过了七十岁，大概除了可以说一说一生的事便是唱一唱一生的歌了。我们爱什么，什么就是我们此生的答案。爱是兴趣最后的说法，兴趣是生发，爱是铿锵的守护。没有兴趣的人真可悲啊，因为到最后只有自私的爱。就像林大爷的发声，年轻时形之于外，老来唏嘘于内，声音消亡处，我听到老人家一息昂扬的呼吸。演出是什么？答案若观音。人天在此，一息尚存。（责任编辑：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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