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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镇的隐藏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3年12月11日 21:44

原标题：吴镇的隐藏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王秉良

大船小船

吴镇的一生，总在隐藏。

他总爱画渔父驾着小小的渔船，在江湖间漂流。那一叶小船，让人想起“核舟”，小得像是桃核雕成的。那一叶小船，让人想起“芥舟”，在茫茫的山川之间，渺小得如一粒芥子，实在太不显眼。

一代代的后人，看他游走江湖、卖卜为业的“穷游”生涯，都以为他是个地道的穷人，却不知道，他的家是赫赫有名的江南巨富“大船吴家”。

家有大船船队，我只乘小舟一叶，天南地北，随处优游，万人如海一身藏。

元至元十七年（1280年）七月十六日，吴镇生于浙江嘉兴思贤乡陶家池村，后迁居嘉善县魏塘镇。他有显赫的家世，家族是南宋抗金名将吴璘的继嗣子孙，高祖父吴潜曾两度拜相，曾祖吴寔任水军正将，在江苏抗击蒙古军进犯时为国捐躯。祖父吴泽武举出身，也曾从军抗元，宋亡后“誓不臣元”，解甲归田后，带着长子吴禾到澉浦从事海上漕运，事业越做越大，后来“家巨富，人号‘大船吴’。”祖父对元廷的态度深深影响了吴镇。他自幼喜好剑术，饱读诗书，还和胞兄吴瑱拜在精通易经的毗陵柳天骥门下，学习天人性命之学，但从来没想过走科举入仕的道路。

《历代画家姓氏便览》说，吴镇“村居教学自娱，参易卜卦以玩世”。“自娱”、“玩世”两个词用得好，游历的日子，他“乐在江湖”，“无限风烟谁得似？欲将此处付行藏”。

吴镇把自己藏起来，找了位形象代言人，在画里一再现身。他传世的作品中，约三分之一都有渔父的身影。

他画中的渔父，可不是出没风波里，靠打渔养家的寻常汉子，而是思想家渔父、得道者渔父。这位渔父，曾和屈原对话，在泽畔高唱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位渔父，曾对着杏坛上的孔子指指点点，说“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呼，远哉其分于道也！”这位渔父，曾被张志和一再吟咏，“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也被号称“船子和尚”的德诚禅师拉来，用39首《拨棹歌》参悟禅理，有道是“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连皇帝老儿宋高宗赵构也还为他写了15首词作呢。

吴镇的渔父，有时“从浪摆，任风飘，束手怀中放却桡”，有时“兰棹稳，草衣轻，只钓鲈鱼不钓名”，有时“轻拨棹，且归与，挂起渔竿不钓鱼”，无所羁縻，逍遥自在。

他写和他时代相近的一位高人“白云子”：“爵禄无心，烟波自逐。尝登舴艋舟，泛沧波，挈一壶酒，钓一竿风，与群鸥往来，烟云上下。每素月盈手，山光入怀，举杯自怡，鼓枻为韵。”这种情景，何尝不是他自己的生活状态呢？

《渔父图》（局部）元吴镇

几人几船

吴镇的渔父图，有多幅单人孤舟处于山泽之间的画面，但也有两幅长卷，在山水间错落分布着许多核舟一样的小船，几乎每只小船上都有一位渔父，他们好像都沉浸在自己的天地，各顾各的，谁也不搭理谁。那么多小船和小人，给人以幽默的感觉。这些小人，就像现在一些画家常画的那样，都只是山水的点缀吗？非也，非也。

这些渔父和小船，“或檥荒滨寂徼、或泊远渚清湾、或鼓枻烟波深处、或剌棹岩石溪边、或得鱼收纶、或虚篷听雨、或浩歌明月、或醉卧斜阳，态千状万，无不自适”。

江水就是一个流动的空间，有藏在背后的阴晴圆缺，有看不见的波涛起伏。每一个船上的渔父，都是不同时空中的吴镇，是他在每一个时刻的情态，或者说是每一个刹那的禅悟。几乎每一条船旁，都有一首吴镇配写的《渔父词》，有趣的是，有一处山石树木间写了诗句，诗末注“无船”，渔父和船应该是藏到山后去了。

重庆的大足石刻中，有一处《牧牛图》群雕，诠释的是北宋杨次公的《证道牧牛颂》，以直观形象表现了佛教禅观的修证过程。《牧牛图》分为未牧、初调、受制、回首、驯服、无碍、任运、相忘、独照、禅定、心月图等12组内容，意指按照修行次第、历阶而升，最终证得人牛两忘、法法圆融的究竟涅槃境界。

我们看上海博物馆收藏的吴镇《渔父图》，感觉他好像也在通过渔父形态和配诗阐述着参悟“水禅”的过程。自右向左展卷看吧，江水空阔，静静地向东流淌。在这时间之河上，渔父先是“殷勤好，下长波”，刚刚驶入江流，带着点小心谨慎。然后是舣舟听雨、抬头观鸟、击棹惊鸟、闲坐船头、不见渔船惟闻渔歌。之后开始垂钓，此时“无端垂钓空潭心，鱼大船轻力不任。忧倾倒，系浮沉，事事从轻不要深。”然后两幅，先是背坐船头，之后正面危坐，不再垂钓。“藏深浦，系长松，直待云收月在空。”“钓丝细，香饵均，元来不是取鱼人”。接下来，江水被古木怪石阻隔，迂回经过这段航程之后，接连三个画面的渔父都在垂钓，左边的配诗云：“如何小小作丝纶，只向湖中养一身。任公子，龙伯人，枉钓如山截海鳞”。任公子和龙伯人分别是《列子》和《庄子》中的巨人。任公子用大钩巨绳，以五十头牛做饵，钓起一条大鱼，做成咸鱼分给人们吃，“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龙伯国的大人，钓走了海中驮着仙山的六只巨鳌，使得岱舆、员峤两座仙山流于北极，沉入大海。吴镇说：垂钓江湖之中，只养一身足矣。任公子、龙伯人这样的巨人，钓的鱼如同山岳、可截海流，又有什么用呢？

之后的渔父，不再垂钓，拨棹江流，如有所归，如无所归。“孤舟小，去无涯，那个汀洲是下家？”“香稻饭，滑莼羹，掉月穿云任性情。”最后一幅，只见一条小船停泊在竹林之下、芦蒲丛中，不见渔父，应是在船舱中安眠。诗曰：“重整丝纶欲掉船，江头新月正明圆。酒瓶侧，蓼花悬，抛却渔竿踏月眠。”此时的渔父，已入自由境界，抛下渔竿，安然睡去。心境如空中圆月，皎然朗澈。

《墨竹图》元吴镇

天地藏身

虎豹藏在山林，匿身在草木之中，是为了伺机捕食猎物。麋鹿也会藏身，皮毛长成保护色，是为了避免成为猎物。

人生世间，是隐藏行迹还是彰显自我，这是个问题。

孔子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东坡说：“用舍由时，行藏在我。”鬼谷子则说：“圣人之道，在隐与匿。”

茫茫天地，何处藏身？

船子和尚《拨棹歌》云：“苍苔滑净坐忘机，截眼寒云叶叶飞。戴箬笠，挂蓑衣，别无归处是吾归。”“乾坤为舸月为蓬，一屏云山一罨风。身放荡，性灵空，何妨南北与西东。”

心性空明，“此心安处是吾乡”，则到处都是归处，到处可以藏身。

吴镇的思想依归在何处呢？他生在诗礼之家，自幼饱读诗书，从儒家启蒙，曾在《题画竹》诗中说：“若有时人问谁笔，橡林一个老书生”；他好剑术，浪迹江湖，颇有些游侠气质；他自号梅花道人，精研易理，卖卜为生，和道士方方壶、黄公望、葛乾孙、周元真等人交游，隐迹林泉，诗词里充满了道家意味；晚年，他又号梅沙弥、梅花和尚，常去家乡魏塘镇大胜、景德、慈云诸寺拜访，与松岩、竹叟、古泉讲师等僧侣私交甚厚，又向佛家靠拢了。

吴镇以梅竹为精神，除了画渔父，还画了一辈子竹子、梅花，他在魏塘居所“绕屋种梅数百株”，号为“梅花庵”。在自知大限将至的时候，他为自己写了墓碑“梅花和尚之塔”。不写墓主人姓名，不写立碑者。

元至正十四年（1354年）九月十五日，吴镇去世，就葬在梅花庵旁。传说，吴镇去世后，元末兵乱，盗贼到处掘墓发金，江南许多名人墓都被盗挖，而吴镇的墓被误以为是和尚坟冢，而得以保全。

无论生前身后，他藏得都很好。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终究是藏不住的。董其昌曾记载过一则故事：吴镇和画家盛懋是邻居，大家都带着金帛求盛懋画画，而吴镇的画无人问津。吴镇的妻子就嘲笑他：“同样都画画，你看看人家！”吴镇说：“二十年后，就不是这样了！”

吴镇死后，名列“元四家”。百年之后，“明四家”之首的沈周就是他的私淑弟子。沈周虔诚地写诗，称恨不得到橡林边的梅花庵，为吴先生洒扫庭除，执弟子礼：“我爱梅花翁，巨老传心印。修此水墨缘，种种得苍润。树石堕笔锋，造化不能吝。而今橡林下，我愿执扫汛。”

《庄子·大宗师》云：“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把舟藏于山谷，把山藏于深泽，把小的东西藏到大的东西里面，看起来是合宜的，可是它依然会被偷走、亡失。偷走它的“大力者”，应该是无情的时间。那么，如何才能避免亡失呢？

庄子回答：应该“藏天下于天下”。王雱说：“惟真人与化同体，与物为一，生死荣谢，付之自然，藏妙用迹，运至道之常存”。也就是“齐万物，一死生”。人与天地宇宙融合为一，天地变化，我亦随之，与道同化，可得永恒。

这，就是吴镇隐藏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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