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儒藏
原标题:“复活”儒藏
本报记者 何蕊
总编纂汤一介先生审读《儒藏》“精华编”(资料图)
《儒藏》“精华编”
《儒藏》“精华编”项目出版执行总监马辛民
千年典册承儒学,廿载光阴一藏中。
中华文明中,儒、释、道三足鼎立。释家、道家的经典汇编《佛藏》《道藏》早已存世,而儒家思想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石,千百年来却始终没有一部完备的著述全集。尽管明、清两朝均有人提议编纂《儒藏》,但终因工程浩大,未能实行。
这一遗憾在本世纪初得到了弥补。2004年6月,北京大学《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设立,《儒藏》工程启动。作为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儒家文献整理项目,《儒藏》背后凝结了海内外近百所高校与研究机构近500名专家学者的心血与智慧。
近20年来,老中青三代“儒藏人”筚路蓝缕,一字一句精雕细琢、一本一册精审细校,只为重建儒家浩瀚的文献世界,与人类共享这笔流传数千年的精神财富。
510种文献、282册汇编、近2亿字……今年,《儒藏》工程完成了“精华编”中国部分的整理出版。随着这一里程碑式进展的取得,《儒藏》工程整体也迈进了新的阶段——韩国之部、日本之部、越南之部共计150余种、约60册的编纂工作正在推进中。
攻坚
“事不避难,义不逃责”
北大未名湖畔,4栋整齐排列的古典建筑,别具时光的厚重感。由西向东数第2栋,就是北大《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所在的才斋。这栋红楼珍存了近20年的沉潜岁月,见证了无数学人的专精覃思——古朴的木质书架上,一排排《儒藏》“精华编”整齐摆放,翻开藏蓝色封皮,密密麻麻的文字呈竖版排列,默默讲述着儒家学说的思想精髓。
书架旁悬挂着的一张照片,将时光拉回到了20年前。
2003年5月,在著名哲学家、北大哲学系资深教授汤一介的倡议下,《儒藏》工程指导委员会和编纂工作小组成立,季羡林任首席总编纂,汤一介、庞朴、孙钦善、安平秋4位先生任总编纂。项目启动之初,4位总编纂在北大治贝子园内留下了这张合影。照片中,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们微笑注视着镜头,眼神中透着睿智与坚毅。那年,汤一介已是78岁高龄。
“之所以提出要编纂《儒藏》,是因为受了《佛藏》的‘刺激’。现在全世界研究佛教的人引用的书仍是日本大正年间编纂的《佛藏》。”汤一介生前曾用“梦想”一词描绘对《儒藏》的憧憬——“我的梦想就是让《儒藏》成为全世界研究儒家思想的最权威的范本”。
然而,把儒家经典及其在各个时期的注解、历代儒家学者的著述、体现儒家思想文化的各种文献等都编纂成一部大文库,绝非易事。比如,招揽人才——如何将各路学术大家以及文史哲专业人才召集在一起,全身心投入同一个项目,就是工程启动初期遇到的一大难题。
按照典籍的类型,《儒藏》工程首先确定了经部易类、史部传记类、子部儒学类等若干部类,计划聘请业内专家学者作为部类主编,并根据需要校点典籍的特点,招募文史哲专业人才作为校点人员参与到项目中。
面对参与《儒藏》工程的邀请,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心里没底”。北大出版社典籍与文化事业部主任马辛民就直言“十分犹豫”:“因为我曾参与过《全宋诗》的编纂,深感大项目抓起来难。《全宋诗》搞了16年,《儒藏》量大得多,能不能搞好不敢说。”但是,经过深思熟虑,在北大出版社老社长王明舟的带领下,马辛民还是决定参与《儒藏》的出版工作,“因为这个项目太重要了,它不仅是一个学术工程,而且具有浓厚的文化象征意义,是时代精神的象征。”
为了填补专业人才缺口,北大从2004年开始为《儒藏》编纂工程专门招生,首批招收博士研究生共6名;截至2023年,《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已累计招收近150名博士研究生。这些年轻学者如今已经逐渐成长为既能从事学术研究、又能从事古籍整理的复合型人才。
随着项目队伍逐渐壮大,《儒藏》工程迈进了实际工作阶段,但困难依旧很多。
《儒藏》的收书范围突破了传统,并不只是对已有传世文献的机械整理,而是将传世文献、出土文献、域外文献等荟萃为一编,而又各自保持其相对的独立性。如此大规模的古籍整理工作,在当年是没有先例可循的。所有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在问题中寻找解决办法。
影印出版,还是校点出版?成为摆在大家面前的一个首要问题。
马辛民解释,所谓影印出版,就是用类似于复印、扫描的方式整理呈现相关典籍的原本状态;校点出版,就是把竹简、古书上的文字按照古籍整理规范校勘和标点之后重新排版印刷。“校点出版更便于读者研读和利用,也有利于儒家思想文化的传播和研究,但要想保持精确度,它的操作难度要比影印出版高很多。”对此,《儒藏》团队内部曾有过不同的意见,但最终大家决定迎难而上——采取校点排印出版。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难”和“迎难而上”总是被反复提及。到底有多难?马辛民捧着一本《儒藏》“精华编”用数据说话:
《儒藏》“精华编”共收录中国历史上有关儒学的传世文献和出土简帛文献510种,编为282册;同时收录韩、日、越三国历史上以汉文撰写的儒学文献150余种,约60册;共计约2.3亿字。目前,“精华编”中国部分282册和卷首1册已完成。
“也就是说,我们花了20年,做出了282册、每册都几乎和我手里这本一样厚度的书。”马辛民打开掌心,用手比着厚度——“平均在1000页左右,有的页数甚至更多。”他说,扩展为全本后,这个数字还将成倍增长,预计收录的历代中外儒家典籍文献将达到近3000种。
面对着一个个“天文数字”背后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儒藏》工程的编纂者和出版者们秉持着“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的使命感,摸黑前行。“《儒藏》工程是难度很大的事业,正因为它困难,我们不能不做;正因它的意义很大,完成它就是我们应尽的责任。”马辛民说。
保质
编纂工作“如同一条河流”
作为《儒藏》“精华编”项目的出版执行总监,马辛民的办公地点位于北大出版社,距离北大东门步行仅3分钟。“大约在10年前,我们从校内办公楼搬回了办公面积相对较大的出版社。”马辛民边说,边引着记者走进马路边一栋白色小楼,从楼梯上5层,在靠近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门上悬挂着“典籍与文化事业部”的标牌。屋内,几位编辑正埋首在古籍中,热烈讨论着编校细节。
谈到《儒藏》编纂整个历程,马辛民给出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从选目、确定体例、标点、校勘到编辑出版,“就如同一条河流”。
校点者校点、部类主编审稿是上游;《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收到校点稿后,组织专家审稿,除了统一为《儒藏》的体例,还要尽最大努力消灭错误,修改稿件,达到“齐、清、定”的标准后,发往出版社,这是中游;出版社收到定稿后,稿件进入编校环节,走“三审三校”的流程,必要时甚至达到“五审五校”,这是下游。
近30道工序形成严密的闭环,专业难度可见一斑。回望个中艰辛,马辛民感慨:“大家都好像背着一座大山朝前赶。”
他回忆,项目启动之初,初稿校点人员上交的书稿中有相当大的比例都需要退改,还有一些书稿在中途更换了校点者,这些问题都大大拖延了工程进度。后来,大家一起坐下商讨,发现问题大多出现在标准不统一上。
马辛民举了个简单的例子:上百个校点人员拥有不同的学术背景,对标点的理解和使用习惯也不尽相同,“比如,书名号的使用,不同书稿可能出现不同的使用形式。”为了便于记者理解,马辛民随意翻开一页书,指着文稿间的标点说,“书名号一般有《》和两种形式,用于标点使用时哪种都可以,但是这样混用,是不利于全书的规范和统一的。”
频频出现的细节问题表明,该为《儒藏》编纂立规矩了。
于是,一套细致详实的编纂《凡例》应运而生——在目前已出版的282册《儒藏》“精华编”中,每一册前面都列出了《凡例》,包含选目范围、校点说明、审稿制度、工作流程等,大到责任归属,小到标点运用,都有明确的规范标准。马辛民说,这些条条框框并非“拍脑门”决定,都是在编纂初期慢慢摸索出的规矩。
不仅如此,《儒藏》工程在选择版本和校勘工作上也下了很大功夫。马辛民解释,同一种古籍往往有不止一个版本存世,选择好的底本至关重要。为此,《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广泛参考各种古籍目录,走访各大图书馆,通过大量调查,收集海内外馆藏,围绕“精华编”选目制作了底本信息资料库,复制版本并将其提供给校点者使用和参考。校点者利用中心提供的版本,比对文本体例、版刻形式及文字等,来确定各本关系,梳理底本源流。
为找到善本,有时还不得不辗转海外。
例如,南宋理学家胡寅的《斐然集》在南宋端平年间就有刻本,但早已失传,国内仅有四库本等几种抄本流传,而日本静嘉堂文库则藏有该书宋刻本的影抄本。为求得此本,大家多方联络,历经一年多的时间,最终在日本京都大学图书馆利用所藏胶卷完成过录,这才使得《斐然集》整理没有留下遗憾。
而随着《中华再造善本》等大型影印丛书和海外珍善版本的陆续公布,《儒藏》编纂又大量利用了此前未见的底本。例如,《欧阳修全集》以国家图书馆藏宋庆元间周必大刻本为底本,周敦颐《元公周先生濂溪集》以国家图书馆藏宋刻十二卷本为底本。这些都是目前最接近作者时代和著作原貌的版本,为编纂工作提供了最贴近作者原意的文本。
而这些工作放到《儒藏》编纂工作“这条河流”里,也只能算是一个支流。
面对如此庞大的编纂队伍和繁多的文献整理工作,《儒藏》首席总编纂季羡林就曾在项目启动之初嘱咐过大家:“《儒藏》的好坏,全在质量。要尽量减少错误,宁可慢一点,也要保证质量。”
按照常规流程,走完“下游”的三校样就已经可以付梓印刷了。但为了保障质量,《儒藏》还加了一个额外的质检环节——一旦差错率超标,就要修改全稿。“也就是说,一本掌心般厚的书,只要差错率超过万分之一,就要打回去重改。”马辛民边说,边用手托了托眼镜,“我们也的确遵从了季羡林先生的教诲,没着急,认真搞了20年。”编纂团队根据整理情况,成熟一册出版一册,实行不完全按顺序的滚动出版,只为千方百计保质量。
展望
让经典古籍“活”起来
按照规划,《儒藏》编纂工程分两步走:第一阶段是《儒藏》“精华编”,第二阶段则是全本《儒藏》,计划收书3000余种(含“精华编”),共计约10亿至12亿字,以中国丰富的儒学典籍文献为基础,基本囊括中国、韩国、日本、越南历史上有价值的儒学文献。
目前,《儒藏》工程“精华编”工作告一段落,中国部分282册全部出版,域外文献和全本编纂工作正在有序展开。《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介绍,在资深学者、专家的共同探讨下,中心总结了“精华编”工作经验,围绕规模、选目、工作队伍、数字化技术、组织方式等,确立了全本《儒藏》的基本工作方向。
与此同时,《儒藏》编纂与研究中心和北大出版社正在着手推动《儒藏》资源的二次开发与创造性转化。“我们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做出来的优质成果,是不是摆到图书馆里、大家合影留念一下就结束了呢?”对此,马辛民认为,除了出版用于收藏、研究的精装书外,发行价格更低、更方便流通与使用的平装单行本势在必行。只有这样才能尽快将《儒藏》推向社会,帮助大众了解其价值,最大程度发挥古典文献的时代功能,“《儒藏》等传统典籍要整理编纂,更要‘活’起来。”
平装单行本的推行,简单来讲就是将厚重的《儒藏》“精华编”拆分开来,优先选择首次整理的重要文献,将其单独出版。“目前,我们以‘精华编选刊’的形式,已经出版了30多种单行本,包括《论语全解》《孟子注疏》《道南源委》《小学集注》等。”马辛民从书架中抽出几本浅米色封皮的书,每本厚度明显比“精华编”瘦了不少。他说,出版社预计在今明两年初步推出180种文献的单行本,把《儒藏》推广到更多人群中去。
让《儒藏》“活”起来,还体现在更多方面。在汤一介的研究室里,曾挂着一幅书法作品“旧邦新命”。北大副校长、《儒藏》工程现任项目负责人王博这样理解:“旧邦”指有5000多年历史的中华文明,“新命”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贯通“旧邦”与“新命”,在汤一介离世后,王博接过了他手中的“接力棒”。王博介绍,与20年前相比,《儒藏》的编纂如今有着更好的社会环境、学术积累和技术支撑,“数字人文领域发展迅速,在古籍整理、研究和普及中的作用日益显著。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将充分利用数字人文的最新成果,推进古籍数字化。”
目前,“精华编”数字化平台一期建设已基本完成,收录文献百余册,汇集阅读、检索、数据分析等多种功能,既呈现了纸质版书籍的内容和样式,又借助数字技术方便更多研究者查阅学习。马辛民介绍,该平台将进一步开发数据检索、统计、归类分析等功能,呈现儒学文献生产、流播、接受的整体脉络。
而在为国内学界提供技术支持以外,北大出版社还计划依托海外先进技术与文化交流平台,让《儒藏》等古典文献以规模化、体系化的面貌走出国门,面向世界打造优质中华文化名片。
种种工作背后,一代代“儒藏人”皓首穷经。他们中有知名学者,更有很多默默无闻、埋首案头工作的普通编辑。“随着古籍热潮的掀起,一批批年轻人加入到古籍保护和利用的队伍中来。但是,文献工作绝不是一蹴而就的‘急就章’,冷板凳不好坐。”马辛民寄语新时代学术出版人,既要有投身文化事业的决心与热忱,又需锤炼专深的立学功底、开拓宽广的知识视野;既要沉潜师古,又需适应时代要求,关注学术前沿成果的公共转化。
“藏诸名山,传之其人。我们的事业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马辛民说。令人欣慰的是,一代代“儒藏人”坚守初心,正在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利用和创新性发展注入新动力,为古老的中华文明书写崭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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