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社会生活罗易成：保留手艺，不是拿它与华为、苹果抗衡

罗易成：保留手艺，不是拿它与华为、苹果抗衡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3年12月24日 07:13

原标题：罗易成：保留手艺，不是拿它与华为、苹果抗衡

“人生是一条河，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隆重对待。”

这是资深广告人、“中国守艺人”罗易成寻访黄河流域手艺人和写作与之相关的非虚构作品《黄河图》的一个重要心得体会。

在书中，他展示了两条河。一条是黄河。一条是人生之河。他寻访的27位手艺人、27门老手艺，恰巧对应了人生的各节点。

这些人生节点，我们大多要经历一遍。

那些节点上，我们的祖先曾借助手艺人的手上功夫被隆重地对待过。享受着技术进步带来的福祉的你我，看到这被隆重对待过的时光，能不心动？

撰文/本报记者刘建勇

关注老手艺、老手艺人，是因为时间的成全

在《黄河图：黄河流域手艺人和他们的家乡》出版之前，罗易成公开展示手艺人且为更多人所知的作品，是《时间的成全》。这是一部微纪录片，作为导演，罗易成选了三位年龄分别为老中青的手艺人作为主角，展现时间对那些愿意全情投入的人的成全。这是为苏格兰某品牌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而拍的商业纪录片，也是他为传播传统手艺而突破边界的又一次实践。

罗易成是湖南衡山人，在相对闭塞的乡村长大后，他从事的广告行业，他接触的品牌大多是国际品牌或者有着国际影响的品牌。在广告行业，他成长为业内知名的广告人，擅长创意和文案。

用他自己的话说，8年前，他突然离开广告行业，是因为有点跟不上互联网的传播节奏——很多内容产品只有一天的“生命”，他想让自己沉淀下来，“找到可以延展内容生命力的方式”。

对传统手艺人的寻访，也即开始于8年前——相对于互联网内容产品一天的“生命”，有着时间积淀又还没被时间淘汰的传统手艺，其“生命”的长度与厚度不可同日而语。

8年来，罗易成与300多位传统手艺人进行了“实打实”的接触，他观察着他们的工作环境、成长环境和他们的家庭，记录他们所说的故事，并把他的观察和记录“沉淀到一起”，形成对他们及其背后手工艺的整体认知，并在此基础上提炼出核心的信息。这便有了此前出版的《中国守艺人一百零八匠》与《求同存艺：两岸手艺人的匠心对话》，也有了微纪录片《时间的成全》。

这8年来，寻访与记录手艺人的过程中，或主动或被动，罗易成仍与广告界有着较亲密的接触。他巧妙地担任着“翻译者”的角色，把一些老手艺与品牌主嫁接在一起。

和手艺人打交道久了，罗易成便称自己为“守艺人”，“像勇士一样，以倔强的精神守护着手艺”。

罗易成的倔强精神，或许来源于他家的一只竹子做的摇篮。这是他小时候睡过的摇篮，也是他父亲小时候睡过的摇篮。这只摇篮，现在放在他的书房，他时常会看一看。他注意到，这只摇篮的上方还有两根烤成弧形的细竿，平时放倒，到了夏天，可以像敞篷车的车顶那样竖起来，挂蚊帐。

“70年过去了，通过这个依然保存完好的摇篮，我看到一个寂寂无名的匠人在一件器物上体现的智慧、花费的心思和投入的时间。”在新书《黄河图：黄河流域手艺人和他们的家乡》的“跋”中，罗易成这样写道。这只摇篮是他最初经历、体验到的“时间的成全”。正是有了这最初的成全，才有他后来的从时代前沿的广告业抽身，来到被时代甩到后面的手工艺人的队伍中。

人生的每个节点都有与之对应的手艺

“我相信，民间手艺从过去到现在一路被传承下来，并非是因为传承它们的人不接受新技术，或为了体现手艺的优越感而故弄玄虚。在工业化技术没有成为主导的时代，民间手艺是如此的接地气，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具有独特的实用性与审美……”

如罗易成在序言中对民间手艺的评议，他在《黄河图：黄河流域手艺人和他们的家乡》的行文时也采取了与他所写到手艺相匹配的那种“接地气”，他似乎不再是那位广告界知名创意人和文案高手，他似一个拙朴的手艺人那样，用朴实的文字记录着他与手艺人的相遇、相交和相知。

“我从青海省玛多县城出发，向西走了100多公里，先后到了扎陵湖和鄂陵湖，随着海拔逐渐提升到4600多米，我的高原反应也愈加强烈。”

这是第一章“求子”篇的开端，罗易成以寻访者的视角把读者带到了黄河源头附近，他形象地把黄河对扎陵湖和鄂陵湖的流经比喻成被这两个湖泊“孕育”两次，又两次“脱胎”而出。“求子”这一篇章中，他写到了三个与“求子”相关的手艺。

罗易成写作这本书之前，对黄河流域传统手艺一次次寻访的过程中，隐约感觉自己扎进了与黄河齐头并进的另一条河——一个生命从被家人期待，到诞生、成长、立业、延年，最终又回归尘土，像极了河流，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奔流。他注意到，在人生这条河的每个节点，都有与之相应的民间手艺：求子时的泥泥狗、满月时的布老虎、12岁前形影不离的炕头石狮、结婚时新房里的剪纸、出去闯荡谋生计时随身带着的荷包与钱褡子、过寿时的面塑、百年后依然寓意深远的团花、清明时祭奠先人的寒燕，等等。

罗易成的兴趣重点不是传统手艺的材料、工艺、图样或传承脉络，因而，读者打开的，也不是一本传统手艺的说明书。书中，人生节点的展开，便是手艺的展开，便是手艺人的人生的展开，也便是手艺、手艺人和我们今天的生活之间的关联的展开。

书中，罗易成并没有美化或神化他写到的任一手艺与物件的倾向，他传递和表达出来的，是他从这些手艺、这些物件上感知到的温暖情感。

“刚下完雪，灰蒙蒙的山，灰蒙蒙的树，灰蒙蒙的房子，灰蒙蒙的路，没有融掉的雪像虎斑一样，一条一条地穿插在这一片灰色之间，也要被染成灰色了。”这是青海互助县给罗易成留下的深刻印象。他就是在这样的印象中走进一个收拾得富有生活气息的院子的。

罗易成走进的是青海土族盘绣传承人席玉秀的院子，看到年近六十的她穿着一身艳红的民族服饰。席玉秀拿出当年她的嫁妆——崭新的新娘服给罗易成看，“如此崭新，让我很难想象已经当了奶奶的席玉秀在40年前，曾穿着它迎来自己人生重要的时刻”。

席玉秀的新娘服凝聚了她自己和妈妈、婶婶、姐姐、表姐等人的手艺和心血——她16岁那年，刚开始指导自己绣新娘服的妈妈就去世了。在亲人们的帮助下，她花了4年时间完成土族盘绣新娘服。

罗易成记叙这些时，没有渲染，没有煽情，就像席玉秀把她自己的新娘服拿出来只是为展示漂亮那样，罗易成用没夹杂任何情绪的文字记录这些，也是为了展示美好——物件的美好，人情的美好。

对话

我们需要手艺的疗愈作用但它不是我们的主食

潇湘晨报：我很好奇，您作为衡山人、湖南人，是怎样关注到黄河流域的手艺人的？按理，长江流域与我们更亲近一些。

罗易成：2015年，我带着孩子——那时我家老二还只有8个月大，我当时在找怎样当爸爸的答案，我想中国古代的十大名门望族里应该有答案。我当时找的不是李嘉诚这样的家族，而是历史上有着几百年影响力的那种大家族，觉得他们应该留存了一些值得我们去借鉴的东西。就带着孩子第一站到了日照；然后到了临沂，琅琊王氏；然后往西走到了甘肃，陇西李氏。后来再从宁夏返回来一看，这不就是黄河吗？那时我还没从北京搬回湖南，他们都是在北京出生的，我们从北京回湖南，或者我从北京出差去哪里，好像去哪都要经过黄河。所以，我觉得我跟黄河有缘。

我作为一个南方人写南方的手艺，当然也是有它的一个逻辑。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从我一个南方人的角度去看北方手艺会是一个怎样的呈现？所以，首先这带有一种好奇心。另一个原因，作为黄河来讲，我觉得它不是简单的属于某个地域的一条河，它跟其他河、甚至跟长江都不一样。我们的汉民族就是从黄河的最上游沿着黄河迁徙到中原，再从中原迁徙到各地的。我们很多人、很多家族溯源，都可能溯源到黄河流域。

潇湘晨报：这么说来，有点寻根的意味。罗易成：黄河流域的近现代不够发达——和我们南方的长三角、珠三角相比，落差其实挺大的。这种落差的存在，使得我们在黄河流域还可以看到很多原汁原味的手艺，还可以看到窑洞，等等，这些是自然存在的，就像那些还存在的建筑和习俗一样，是一个鲜活的存在。这些老手艺，就像是可以进入到历史的通道一样。

潇湘晨报：您在书中写到的这些老手艺，都让人感到了感情的温度、感到了真诚。尤其让人感动的是做布堆画抓髻娃娃的那个郭如林，他没见过他的母亲，但他剪了很多母亲的形象。手艺对手艺人本身也有一种疗愈作用。

罗易成：在郭如林老师家采访那天，我让老婆和孩子去住了宾馆，我就在他家炕上住了一晚。我们躺在炕上聊天，聊到下半夜的时候，我好奇地问他你怎么剪了这么多婆姨的形象？他就跟我说因为他和他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就只相处过一袋烟的时间，他母亲生下他一袋烟的时间就死了。过去也没有照片，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妈妈长什么样子，他一辈子也没机会叫一声妈妈。所以他就创作了很多婆姨的形象，他试图弥补自己的遗憾，他在心里对着自己创作出来的婆姨叫一声妈。这本书里如果没有郭如林老师分享的这个故事，书的分量可能就会显得轻薄一些。

潇湘晨报：必须承认，我们的传统里头，有一些观念是非常落后、陈腐、不平等，特别是不被现代文明接受的，例如“外公”“外婆”“外孙”等这些词，加了个“外”。让人觉得温暖的是，即便如此，像您在书中写到的给外孙做百衲被的外婆、给外甥做灯笼的舅舅，他们仍然是带着浓浓的爱去做这些事情的。这些手艺里，有人性。

罗易成：对。这其实也是我想要表达的一个观点，我是一个念旧但不恋旧的人。过去因为文化技术的不发达，给很多人带来了一辈子的磨难。例如郭如林老师母亲的死，等等。虽然他剪纸可以疗愈他、抚慰他，但我们宁可让他的妈妈陪伴他的一生，宁可没有他的剪纸和布堆画。

在今天的文明底下，我们还需要这点东西，还需要它所谓的疗愈作用，但我们也必须明白，它不是我们的主食，不是我们的全部，我不去放大老手艺的价值。

潇湘晨报：所以，虽然过去是我们不能也不想回去的，但您觉得一些老手艺还有继续存在的价值，还可以继续传承下去？

罗易成：罗素说，参差多态是幸福的本源。我们保留手艺，不是说拿来让它去和华为、苹果抗衡。有一个人做布老虎，做得很开心，我们就要想办法让他做，继续他的开心。有一个年轻人，看到一个老人做这个手艺的状态很好，产生要学的想法，这就OK了，没必要大家一拥而上都去学。

我的第一本书，对手艺的定义是一个国家的诗意与乡愁。这个定义代表了我对手艺的思考。传统手艺的保护与传承，不是将它带入物质化的轨道速生速死，而是创造一个空间仍由它们有机生长。在这个空间里承载着一个国家的诗意与乡愁；在这个空间里，继续孵化匠心，作为启发普罗大众面对自己所爱之人、所做之事而活着。有这么一个空间，手艺可以回归手艺人，手艺人可以回归故乡，物我之间可以回归应有的温度。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