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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是幻,醒来已是梦中人

来源:朋友圈生活 时间:2023年12月31日 11:51

原标题:梦里不知身是幻,醒来已是梦中人

滚烫的雪从空中飘摇落下,灼伤了掌心;柔嫩的枝条抽出了绿叶,在凛冬的寒风中绽放出粉白的小花。这当然并非现实生活中所见景象,但如果它当真出现,岂不会让人惊诧一声,直呼奇哉怪也。

寻常日子,自然难以得见这般奇异光景,但带着好奇之心去悉心观察,眼中又无往不会发现惊奇。从地上返回枝头的落花,长着人脸的豆子,用灵魂作为动力发电的机器,那些诡奇怪异的传闻,在街巷中不胫而走,带给听众阵阵惊奇。有道是“无巧不成书”,古今脍炙人口的小说传奇,也在“奇”之一字,下尽功夫。将素昧平生的男女,用巧遇的红线牵起露水姻缘,又让彼此仇恨的怨敌,狭路相逢,捉对厮杀,电光火石之间燃起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却由种种巧合连接在一起,令人拍案称奇。小说传奇中的巧合,乃是作者独运匠心布下的奇阵,但现实中的巧合,却是唯有天意方能安排的奇迹。而这奇迹却常常隐伏在并不惊奇的寻常事物中,那些市井流传的无根谣言,偶然脱口而出的某个字句,却在日后成为了时代变革的前兆,治乱鼎革的谶语。以至于让事后之明的大多数人,不得不感叹现实比小说更加离奇。

但奇中之奇,还属幻境。致幻的蜃兽喷吐的云雾,在海天之间勾勒出的海市蜃楼,目之所见,却触不可及,宛如清醒所见的梦境,而梦境之奇,更在于色香声味触法,宛若再造了别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不合逻辑的,却都一一合乎梦的逻辑,那莫名奇巧的,在梦中偏又如此合理地展开,现实中伸手不见的重重黑雾,在梦中却成了具体可见的幢幢鬼影,清醒时渴望而不可得的欲望,在梦中却有实现的可能。那生与死被画下的界限,在梦中却可突破,让阴阳两隔的人,在梦中可以重逢。

奇之所谓,正在于明知不可能,却依然在追求。因为人类最古老而又最强烈的情感,正是好奇。因着这份好奇,引领我们在这波涛汹涌的现实之海上航行,在虚幻之风的吹拂下,站在想象的船头清醒着看到那最奇幻的梦境。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12月29日专题《奇哉》的B04-B05。

B01「主题」奇哉

B02-B03「主题」巧合

B04-B05「主题」幻境

B06-B07「文学」芝城烟与雾:卡尔·桑德堡其诗其人

B08「儿童」约恩·福瑟的悖论:如何用语言召唤不可言说之物?

撰文|盛文强

有道是人生如梦,又说那海市蜃楼如梦似幻,如是说来,这世间人生种种,莫非也是海中蜃兽做的一个梦吗?图片出自晚明闵齐伋版《西厢记》。

九百多年前,致幻的生物曾在帝国东部的海面上出没。只见那怪物圆头蛇身,在海面上摇头摆尾,从它口中喷出的云雾,垂直向天空升腾,顶端绽开,那是云雾堆叠而成的花冠,一座双层的空中楼阁在云雾的托举下,悬停在半空,四周海风呼啸,下面是不见边际的汪洋大海。这是宋代官方地图《九域守令图》中的诡异场景,地图一域的局部幻境,扰动了平面的二维空间,几欲破纸而出,这便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北宋《九域守令图》局部,四川博物院藏。

喷吐蜃气的怪物就是蜃,它标记出一片危险的海域,这里是海市蜃楼的多发区,行船路过此处,便会陷入幻境,以致舟迷舵失,性命难保。这幅地图是参用了科学家沈括绘制的底本,在今天看来荒诞不经的怪物,在沈括的时代,却是尽人皆知的常识,是那个时代的“科学”。而我们当下的“科学”,则认为蜃楼是海上空气密度不同,光线折射产生的虚影。相比之下,科学理性时代的答案何其无趣,我们宁愿相信那里有一条大虫在海上兴风作浪,制造出连绵不断的幻境。

蜃楼的意象,经常用来比喻虚无缥缈之物。而实际上,就连蜃自身的形象也是虚无缥缈,没有人见过蜃的真容,有人说是龙形,有人说是贝类,也有二者合一的形象——贝壳包裹的龙,据说是龙和蛤蜊交配而产生的怪胎。蜃气里的楼阁是蜃制造的幻境,人只要受其迷惑,走进楼阁一探究竟,便是堕入了蜃的口腹,成为它的美餐。

入幻

面对幻境而不迷失,自然是凤毛麟角。有一个叫杜子春的人,差一点就做到了,到最后却功亏一篑。按唐人牛僧孺《玄怪录》所载,杜子春原本是富家子,生性落拓不羁,挥霍无度,不几年便败尽家产,饥寒交迫之际,路遇一老人,先后三次赠杜巨款,累计达数千万钱,照样还是被他散尽,终于使其看破物欲,随老人一同到了华山。原来老人是炼制丹药的道士,要寻找一个心无挂碍的人看守丹炉,杜子春即是理想的人选。道士告诫,守护丹炉时看到的都是幻象,只要忍住不出声,丹药便可炼成。

到了夜里,市上的怪物纷至沓来,先是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带头的将军呵斥杜子春,一时刀箭并举,杜子春毫不理睬,那些刀剑也并未伤到他半分。稍后又有猛虎、毒龙、狻猊、狮子、蝮蛇数以万计,扑上来撕咬,紧接着,雷电大作,山崩地裂,大水漫灌,杜子春“端坐不顾”,又有牛头马面出现,将杜子春叉到滚沸的油锅里,他还是不做声。鬼怪又将子春的妻子押来,鞭笞、刀砍、箭射,从妻子的脚开始寸寸锉去,妻子大声哭喊,杜子春仍不说话。

杜子春在幻境中面对纷至沓来的鬼神兵将。图片出自《杜子春》,《唐宋传奇精选》,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2年版。

此时一位将军命鬼怪杀死了杜子春,他的魂魄转世投胎为女人。虽然转生了一世,但他还记得道士的叮嘱,始终不说话,父母以为生了个哑女,直到后来嫁了人,生了一个男孩,丈夫还抱着孩子引逗杜子春说话,却未能遂愿,丈夫不由得大怒,握住孩子两只脚,抡起来砸在了石头上,孩子顿时毙命,脑浆迸溅。这时的杜子春爱子心切,不觉失声惊呼,“啊”的一声,幻境消失,他睁开眼,还是坐在丹炉前。道士站在他面前,对他说:“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爱而已。”他只有爱还没有忘记,所以失声惊呼,仙丹也未能炼成。

杜子春的故事改编自《大唐西域记》,后来冯梦龙的《醒世恒言》里也有一篇《杜子春三入长安》,这是小说家偏爱的题材,杜子春所遭遇的幻境,恐怕是最为绚丽的,毒虫猛兽、妖魔鬼怪的状貌穷极想象,目眩神迷之际,幻境层层打开,到最后如烟花般爆裂。

迷幻

值得注意的是,进入幻境的途径被刻意掩藏了,正因为幻境形态的逼真,才使得真与幻之间的沟壑被抹平,难分彼此。若不是道士的提醒,杜子春面对纤毫毕现的猛兽和怪物,也未必能保持淡定。

若说起幻境的层次,也有深浅之分。浅层的幻境是在主人公清醒的状态下被蜃气困扰,不妨称之为“蜃气模式”——怪物释放的致幻物质,仿造出亭台楼阁,将人包裹在其中,难以逃逸。除了蜃气,民间俗称的“鬼打墙”也会制造类似的幻境,在我家脚下的道路如同莫比乌斯环,走来走去又回到了原点,一种空间折叠的魔法,有的地方称“鬼打墙”这类怪物为“挡”,这是动词作名词用,把人挡住,身在其中的人焦躁如困兽。遇到“挡”时,只需撒一泡尿,就能破解,据说“挡”最怕污秽之物。传说溺死鬼找替身,也会制造幻境,清末《点石斋画报》里提到苏州吴门桥上发生的一则故事,说的是有一个人走到吴门桥上,一抬腿就跳了下去,有人把他救起,原来他是加工绣货的,客户邀他到一个大户人家去,但见门第高大,门前有铜钮兽环,俨然是富贵人家。哪知刚跨过门槛,就掉进了水里。原来那座大宅院是溺死鬼变化出来的幻象,为的是把他骗下水。溺死鬼设置的幻境可谓巧妙,将桥栏杆变化为大户人家的门槛,跨过去便是阴阳两隔,这一点和蜃的把戏极为相似,皆是对现实世界加以涂改,达到乱真的目的。

那是一年夏天,苏州人李瑞明和他弟弟与几个朋友在吴门桥畔聊天,忽然间,他们看到一个人挟着包裹,匆匆跑到桥上,伸腿迈过栏杆就要往下跳。他们伸手去拉不及,这个人却已跳进河里。于是他们就赶忙跳进河里救人。就在此时,李瑞明忽然感到脚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冷冰冰地,拽着他往下沉,当他没入水底时,终于看到了,抓住他脚的是水底伸出的一只手。终于那个跳河的人被救上岸,据他说,自己是阊门卖绣货的小贩,有人邀请他到一个大户那里卖东西,他就跟着去了。眼前分明是门上嵌着沤钉兽环的大户之家,但当他刚跨进门槛,就落进了河里。出自《吴门桥鬼》,《点石斋画报》。

还有一种入幻的模式,是由虫洞进入异界,姑且称之为“虫洞模式”。这种模式通常是无害的,东汉时的费长房遇到了仙人壶公,与壶公一道,从壶口跳进了壶中,原来其中另有一番世界:“唯见玉堂严丽,旨酒甘肴,盈衍其中”。身形缩小,才能通过虫洞(壶口),《爱丽丝漫游仙境》也是类似的情形,只不过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误饮了神奇药水,身子骤然缩小,到微缩世界里游历。虫洞是连通器,也是任意门,虫洞的另一端是桃源秘境,武陵人游桃花源,也是由一条山间的裂缝进入的。“重回母胎”的潜意识驱动下,幻境如同子宫,身子缩小即是复归于婴儿。人们来到世上,自呱呱坠地开始,子宫中的无忧无虑、养分充足的安逸状态戛然而止,代之以人世间的纷扰与忧患。子宫也可以看做是仙境,有别于现实世界的困顿。因而“虫洞模式”可以视为“逆分娩”的精神事件,人们对现实世界的不满,才有了溯洄之旅。经过一番回炉另造,再度折返现实世界,这意味着故事的主人公获得新生。

修仙爱好者费长房遇到壶公,出自明刊本《列仙传》。

更深层的幻境或通过类似梦境展开,不妨称之为“梦境模式”。丹炉前端坐的杜子春陷入了昏睡状态,在幻境中他已经转世变成了小女孩,度过了缄默不语的童年时光,直到嫁为人妇。若按照荣格学派的观念,这是他的第二人格在梦中苏醒,有着与主体等量齐观的行为逻辑,但精神意志却在昏睡中遭到稀释,从而迷失在更深层的幻境之中。当然也有人经历一番梦幻之后,心如死灰,也是另一种维度上的迷失,比如《枕中记》里的卢生,半生汲汲于功名,终以梦境模式亲历了一场泼天富贵,度过了荣耀的一生,醒来时店家的黄粱还没有蒸熟,顿觉富贵荣华的索然无味。幻境的真切体验,似乎是触碰到了四维生物的边界,他开始在平行宇宙中随意穿梭,对人生进行试错。

中式的乌托邦想象,也多借助于梦境,黄帝梦游华胥国,其国之人无欲无念,不知荣辱爱憎,一切顺乎自然,实为理想的乐园。后来北宋的遗老孟元老怀念故都,写了一部《东京梦华录》,书名就是用了梦游华胥国的典故,昔年的东京汴梁,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经历兵燹之后,已从实境变成幻境,只能在梦中相见了。

梦幻

蜃气模式伴随着危险,幻境背后潜藏着鬼怪吃人的锯齿獠牙。而虫洞模式是坠入异界,探寻生命的本原。最具有诗意的是梦境模式,足以让人们对现实世界产生怀疑,庄周梦蝶即是一例,他在梦中变成了蝴蝶,醒来便产生困惑:究竟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现实世界在这追问中松动、剥落,就连人生的意义也受到挑战,迄今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蜃,制造幻境的海怪,关中皮影。

这几种模式的幻境也会交叉,编织成更为芜杂的幻境。杜子春的故事之所以奇诡,是因为其中包含了多种幻境模式,一开始的猛兽鬼怪的轮番恐吓,当属蜃气模式,尚可一一分辨,稍后的转世投胎,可视为虫洞模式,重回母腹。而在这一过程中,处于幻境中心的原身则处在昏睡中,梦到了自己的来世,则又属于梦境模式,丹炉中的火焰还在他脸上跳跃。杜子春经历的幻境,轮番出现又退散,幻境内部出现了嵌套结构,令人逐渐迷失。杜子春的失败也并不可耻,他已经抵达了凡人的极限。

较为复杂的幻境,还有淳于棼的槐安国之旅,唐人李公佐《南柯太守传》里的淳于棼,在酒醉中昏睡,忽有使者来迎,带他去了槐安国,从他家中一棵古槐的洞穴进入,内中别有世界,号曰大槐安国,淳于棼被国王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后来做到了南柯太守,卓有功绩,受到百姓的爱戴。在公主去世后,他回乡探亲,却从大梦中惊醒。回到现实世界的他,忍不住按原路去寻找,一直找到了槐树下的蚁穴,原来他是在蚂蚁的王国度过了半生,后人也称这场大梦为“南柯一梦”。这是梦境和虫洞的叠加——肉身在廊檐下兀自沉酣,元神离开躯壳出游,身形缩小如同蚂蚁一般,抵达了安乐窝,亦即重返子宫之旅。更为触目惊心的是,为了一探究竟,他掘开了蚁穴,发现其中有一大洞,两只大蚁在高台上,即是槐安国的国王和王后,周围群蚁环列,宫殿的形制依稀可辨,又挖到一个洞穴,穴中群蚁聚集,即是他曾经治理的南柯郡了,他甚至找到了安葬公主的坟墓。开掘蚁穴印证梦境,相当于解剖,在蚁群的四散奔逃中,幻境就此破灭。

《邯郸道醒悟黄粱梦》,出自明刊本《元曲选》。讲述了黄粱一梦的故事。

传奇志怪津津乐道的故事里,幻境交叉重叠,超越日常经验只需掀动舞台的幕布,幻境的万花筒便开始旋转。有一种观点认为,幻境是存在于平行宇宙之中的“实境”,次元壁破裂,人们得以遨游幻境,故而蜃楼中的场景是另一世界的溢出,两个世界之间的围墙有了破损,可以互相观察,甚至发生互渗。英国诗人柯勒律治声称触碰到了平行宇宙,他在梦中飞到了蒙古大汗忽必烈的宫殿,并写下了三百行的长诗,醒来仍记得清晰,于是赶快拿出纸笔来记录,可惜这时有客人来访,耽搁了一个多小时,等他再回到桌边,梦中的诗句已经模糊,只记下了五十四行的“片段”。而柯勒律治并不知道,忽必烈当初也是在梦中看到这座宫殿,醒来便命人依梦中的模样建造,他所参照的宫殿模型,是否来自平行宇宙?不得而知。宫殿的模型在梦境中秘密传递,不知还会出现在谁的梦中。

也有人在现实世界中开掘幻境,隋炀帝建造的“迷楼”,穷尽淫靡,晚唐韩偓的《迷楼记》里写道:“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千门万牖,上下金碧。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砌生光,琐窗射日,工巧之极,自古无有也,费用金玉,帑库为之一虚。”又选美女数千名,居于楼中,大夫何稠进献御女之车,以供淫乐。迷楼已非世间之物,象征着恶的渊薮,故而遭到人们的诅咒,隋炀帝却不无得意地说:“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迷宫般的建筑令人迷失,更有欲望放纵之后的迷失,直接退回了动物本能。权力搭建起来的幻境,无非酒池肉林而已,岂能长久,后来,迷楼果然毁于一场大火之中。

我身亦幻

窃以为幻境只对通灵体质的人打开,这与身份无关。有不得志的边缘人,如邯郸旅社里潦倒的卢生。又有贾宝玉这种富贵闲人,也会梦到太虚幻境。物质的极端贫乏与富足,导致痛苦与无聊,都会迫使精神逃逸,幻境就在此时乘虚而入了。

贾宝玉游太虚幻境 清代孙温《彩绘红楼梦》。

里斯本的银行职员佩索阿时常陷入白日梦,他成为遥远国度的国王,他自我分裂为十一二个人,并为他们赋予了不同的姓名、职业以及喜好,他说这都是“异名的我”。而当他从“巍峨的梦境中”回到现实世界,又要面对令人生厌的账簿。佩索阿的白日梦发生在一百多年前,却不幸预言了当下“打工人”的精神症候,格子间的工位上,碌碌无为的失败,他头脑中那些幻境的绚丽,呈现出悲剧般的壮阔,足可与项羽、汉尼拔的失败相媲美。

倘使没有自我人格,徒具躯壳,僵硬的头脑便难以梦到别样的世界,虫洞也不为他们打开。这无疑是极少遭遇精神困境的“正常人”,只需留神在意,切莫跌进最易分辨的蜃气。

撰文/盛文强

编辑/李阳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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