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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在看不到的奴役中，我们会失去生命的真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4年02月12日 09:01

原标题：张一兵：在看不到的奴役中，我们会失去生命的真

近日，知名学者张一兵教授的著作《回到福柯——暴力性构序与生命治安的话语构境（第二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本书是关于福柯哲学思想的一种构境论语境中的事件化解读。作者以文本的生产时序为线索，分别探析了福柯的《词与物》《认知考古学》《规训与惩罚》和“法兰西学院讲演”等文本与讲座中的主要话语实践，由此重构了福柯学术思想中元方法论的断裂式转换历程，使“构序”“塑形”“话语事件场”“栅格”“部署”“治安”等一批在异质性译境转构中被遗失的重要概念得以重现，让福柯中晚期针对现代资本主义隐性的治理术和生命政治学的深刻批判得以凸显。

本书作者张一兵（本名张异宾），男，1956年3月生于南京，祖籍山东茌平。哲学博士。现任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哲学系博士研究生导师。代表性论著有：《烈火吞噬的革命情境建构——情境主义国际思潮的构境论映像》（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革命的诗性：浪漫主义的话语风暴——瓦内格姆〈日常生活的革命〉的构境论解读》（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神会波兰尼——意会认知与构境》（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物象化图景与事的世界观——广松涉哲学的构境论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版）；《回到海德格尔——本有与构境》（第一卷，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回到列宁——关于“哲学笔记”的一种后文本学解读》（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文本的深度耕犁》（第一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二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三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等。

在看不到的奴役中

我们会失去生命的真

文 | 张一兵

来源 | 《回到福柯》（第二版序：忘不了的福柯）

从1970年开始，福柯入选法兰西学院院士，并每年在那里演讲。法兰西学院演讲很有意思，法国一些大师在法兰西学院演讲的时候，他们的听众是社会公众，而不是大学生和老师。法兰西学院要求每个思想家每一年的讲课必须是新的，你不能重复。我们知道，福柯之前关注的是规训权力，到了70年代末期，他自己突然发生一个重大的断裂。有一天福柯突然宣布，我的思想有一点改变，他说自己发现当代资产阶级的政治统治出现了一个新的变化，他把这个变化称为生命权力或生命政治（后来在阿甘本以后，我们就将其概括为生命政治批判理论，阿甘本的观点有新的变化，他有很多新的发明，但是原初雏形都在福柯这儿）。

福柯这里所谓生命政治的含义是什么？福柯说，资产阶级走到当代，统治社会的权力发生的最核心部分，用一句话来描述就是：让生活变得更美好。也就是所有人都去开心地追逐财富。依福柯的理解，资产阶级的生命权力并不排斥规训权力，而是包容原先的规训权力技术的，这两种权力技术处于支配生命存在的不同的等级层次中。如果说，规训权力将人分解成可直接监控的对象，从肉体上塑形和监控，而生命权力则是在更大的尺度上支配整体的生命（人口），由此，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诞生了不同于规训——“肉体的政治解剖学”的“人类的‘生命政治学’”（biopolitique）。

那么，什么是生命的权力？生命权力的本质是幸福的自我奴役。我们知道，规训是外部的一个机械的过程对我们的约束，那已经是自我规训了。德勒兹提出过一个问题，即：现在还有什么东西在奴役我？后现代思潮中思考权力控制的最核心的一个概念描述，我把它称为自拘性，就是我们对自己的拘役。从谁开始？康德。这个起点是什么？康德的那篇著名的《什么是启蒙？》。所以，福柯为此也写了同一个标题的文章，但他却批评了康德的启蒙论，因为在他看来，启蒙的理性是自我奴役的开端。这里，福柯做了一个重要的连接，就是认知和权力的同谋性。因为，在健康的生活中，在我们所有人追逐财富的过程中，唯一坚信不疑的东西就是科学理性，而科学理性本身是无脸的权威。这是我们所有人无力反抗的东西，我们可以骂任何东西，但绝不会去骂知识是坏蛋。今天在广告上最有说服力的是什么？是穿白大褂的人，他的隐喻是什么？是科学专家。因为此处的隐性假定是有知识的专家绝不会骗人！到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左翼社会批判思想家讲的一句最有名的话，是弗洛姆说的“今天我们站起来根本不知道向谁开枪”！过去的工人和被压迫阶级站起来开枪，是知道向谁开枪的，农民站起来打地主，工人站起来枪毙资本家。可是，今天感觉到焦虑的人站起来却没有反抗对象。因为今天最重要的权力是科学。

对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统治技术，福柯通过重新改写一个词——治安（police）来表达。这个法文词和英文词、德文词都是一样的，福柯的重新解释是这个治安不再是警察可见的暴力，而是让人能过得更好。因为，治安在理性知识的训导下，牧领我们追逐健康生活的过程。知识让我们拷问和征服自然，知识让我们形成科学的管理社会。实际上，在法兰克福学派中后期，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讨论的也是这个问题，就是“启蒙辩证法”，即启蒙的公共理性为什么最后走向奴役，它的假设前提是什么？人对自然的征服是天经地义的，这个观念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圣经》中来的，人被认为是这个星球的次主人，然后背对苍天，面对黄土，通过劳作我们整治自然（海德格尔对这个问题做过非常精深的描述，特别在晚期，描写了占有性的存在史）。阿多诺提的问题和福柯很接近，当我们把奴役自然的更改权力挪移到社会管理当中，会出现什么？对人的科学管理！当工具理性和形式理性转化为控制社会的时候，就会出现以知识的方式、工具的方式、合法性的方式奴役人。也是在这里，福柯第一次改写了培根那句著名的话，Knowledge is power（知识就是力量），只能翻译成知识就是权力！而这个权力永远不在犯罪现场，永远是没脸的。相比之传统权力作用的直接性，资产阶级将自己的权力动作通通削除了直接显现和直接作用的特征，转而采取了曲线式的隐蔽作用和控制机制。杀人不见血、打人不见拳，且永远不在犯罪现场，资产阶级的生命治安是一次对人的完美的谋杀（鲍德里亚语）。

福柯“不正常”的想法是在追问：在我们的生命过程中，我们如何变得听话，也即教化的过程。我给博士生上课的时候讲过一句话，我说，尼采认为人当了博士，包括我在内，包括像教授这样的人，已经成了“虫人”。学生一开始特别不能理解这句话。怎么像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讲过的“知识越多越反动”，这句话和尼采的话很接近。我们可以有意识地做一个“反打”。反打是电影评论中的一个重要术语。我说过一句玩笑：人在看电影的时候是一头驴子，写作的时候就假装自己不是驴子。我们看《阿凡达》那样的片子，看好电影的时候你总是会沉浸其中去看故事。但反打什么意思？在电影放映的过程中的某一个瞬间你突然回头看放映机，你会突然发现这个影像是由一个巨大的幻象建构起来的，那么“驴子性”的一切都会中断。就像海德格尔在“本有哲学”中告诉我们的那“另一条道路”，他是跳出来的。

现在，我就提醒读者以一个实验，来结束这一关于《回到福柯》的概说。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离我们那个真实的生命原我越来越远？就是写下秘密文献的海德格尔所指认的本有为什么离我们而去？这个实验就是你回到家以后，当你和家人吃饭时，然后你最好是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你有意识地做一个反打的反思，你会发现你的说话状态，也即说你所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你的每一个手势和你坐的那个样式，都被塑形成一个有文化的人。尼采也好，福柯也好，他告诉我们的，就是走向现代性，我们要去体知很多我们不能够直观看到的东西，在我们正在追逐欲望的对象的过程当中，恰恰在那些看不到的奴役中，我们会失去生命的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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