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生长的萝卜
原标题:深情生长的萝卜
《诗经·邶风·谷风》有句:“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菲,即萝卜。先人记在诗里的苦味,应当并非吾乡里下河所产。但时至今日的餐盘间,我们仍能体会到一种古老植物里暗含的情绪和滋味。它们一直在口舌间蓬勃生长。
冬天的风紧起来后,会见到街头有卖萝卜的。青萝卜置于摊头,买时切作四瓣,作水果卖的萝卜中,品类常有“羊角青”或“心里美”。过去人们生活艰难时,青年人谋生打拼的日子被称为“吃萝卜干饭”,这口饭吃踏实了,日子就有奔头,回头再看那寒风里的辣萝卜,苦味中就有了甘甜。
秋天萝卜收后要储藏起来——秋吉才能冬祥。一种办法是窖在地里,让它们在暗地里等待被重用。另一种办法是腌制。盐是一种有耐心的事物,咸盐守着齁咸的餐盘,让日子不至于寡淡。晒干的萝卜藏在幽暗的坛子中,在母亲们一次次伸手的日常里,守候一日三餐的安详。在那些萝卜熬青菜的日子里,萝卜体现出无尽的能量,成为煎熬心志的“萝卜干饭”。
穷人怕个正二月。年节散尽了为数不多的积累,如果再苦雨连天,日子就更艰难。但过去人们总是有许多办法。窖在门前地里的萝卜被父亲挖了出来,破旧的塑料布,就像家里露出棉絮的被面,包裹着陈年的萝卜。有些不耐烦的家伙已经显示冒出黄芽的险情,但糠心的萝卜还没有完全失去汁水。它们与青菜一起,复活在油面艰难的锅里,支撑起巧妇的一日三餐。
萝卜当然也盼望油水更足的日子。萝卜烧肉、糖醋萝卜、萝卜丝鱼汤,还有萝卜丝与面搅拌过油而成的“油墩子”,都因为萝卜有古老的苦味显现独特的异香。我见父亲把萝卜切成丝,拌了新长成的蒜花,用盐“码”一下,挤出水分后又用糖醋拌好、淋上麻油,成了“打一个嘴巴也舍不得丢”的美味。麻油珍贵得如一个人的泪水,调皮的孩子被打哭了,便称为“卖麻油”。
乡人汪曾祺所写《萝卜》中说:“杨花萝卜即北京的小水萝卜。因为是杨花飞舞时上市卖的,我的家乡名之曰:‘杨花萝卜’。”春夏间里下河地里也是会长萝卜的。有个愚笨的人,要去乡里买一种叫“氧化乐果”的农药,因为害怕忘记这个名字就一直念叨,临了到底还是忘了,脱口而出“杨花萝卜”。我总是想起这个古怪的笑话。村庄里那些真实的事情和情绪,可能比作家先生们的书写更生动。
津门的朋友邮了几根沙窝萝卜来,让人想到一种具有古典意味的情谊。咬嚼到丰沛的水分,我似乎啃到了一方水土的滋味。诗里说葑与菲,讽喻人们只看重叶子而不取泥里苦寒之根,没想到时至今日,萝卜成为一种喜人的食物。那些与萝卜有关的苦寒岁月则勉励我们吃苦耐劳,继续做一棵深情生长的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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