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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风丨白薤露中肥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4年04月03日 18:24

原标题：中原风丨白薤露中肥

中原风丨白薤露中肥

□李梅斌

我外婆去世早，葬回了乡下祖茔中。那是个小丘陵，冢重重，碑层层，却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每年清明节，后人们带着酒，带着祭品，还要带着棍子镰刀之类的，边上山边开路，砍树枝，去杂草，一路披荆斩棘，才能到达先人坟前致哀思。

小孩子视这条路为畏途，一听说去乡下就愁眉苦脸。偏偏大人什么都肯依，唯独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我对外婆还有一点朦朦胧胧的印象，下面几个小的表弟表妹却是连照片都没见过，要巴掌加糖果，才能哄得他们乖乖地跟在队伍后面。

每年仪式都差不多。到了之后男丁们先除草，用锄头培土固冢；女眷们摆祭品，酹酒，烧纸，跟赶过来帮忙的乡下亲戚们说说话。最后放鞭炮。下山的队伍走得很慢，也很沉闷，但有一年，这沉闷被我大舅妈打破了。

“看，胡葱！好多胡葱！”大舅妈不合时宜的兴奋令大舅有些不悦。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大舅妈竟然脱离队伍，去挖起胡葱来，还招呼我妈和妯娌们一起。

长嫂如母，一声令下，云集响应，不大一会儿，每个人手里就多了几捆根白叶绿的胡葱。跟平时见的小香葱不同，胡葱虽然也是细细的，但根部像藠头，是球茎，香味辛烈。“胡葱消炎杀菌，吃了对身体好。”大舅妈回头望了望外婆的墓，“多挖点，这是平时在菜场里花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没想到今天这么多——以前怎么没见过呢——这是老娘在疼我们，让我们多带点回去呢！”

那天晚上，就着乡下亲戚送的土鸡蛋，每家餐桌上都多了一道金灿灿香喷喷的胡葱炒土鸡蛋。大舅也不再怪大舅妈多事，因为她那样一解释，在饭蔬间似见到慈母的春晖，险些落泪。

从此，挖胡葱成了我妈这一支清明节的保留节目。胡葱也似懂人意，在我们来时格外水灵肥硕，每次都不令大家空手而归。吃了多年的胡葱炒土鸡蛋以后，我突然心念一动：这胡葱跟胡萝卜有什么亲戚关系没有？

不查不知道，一查险些惊到：这哪是什么舶来品啊，这是大名鼎鼎的薤白啊。是《礼记》中“为君子择葱薤”的薤啊，是汉乐府中与《蒿里》并哀的《薤露》中的薤啊，也是无数次出现在古代诗人笔下的美味啊。

“今朝春气寒，自问何所欲。酥暖薤白酒，乳和地黄粥。岂惟厌馋口，亦可调病腹。”白居易会养生，所以把薤白当药来用。“薤白罗朝馔，松黄暖夜杯。相留笑孙绰，空解赋天台。”李商隐有逸致，才会寻幽访隐，以薤白佐酒。更接地气的是梅尧臣：“高树荫柴扉，青苔照落晖。荷锄山月上，寻径野烟微。老叟扶童望，羸牛带犊归。灯前饭何有，白薤露中肥。”一下子打掉了薤白身上的仙气和精致感，吃得合时令，也吃出了人间烟火气，那是每个寻常日子里能确定拥有的幸福滋味。

说到薤白，不能不提到杜甫。这位一生颠沛流离的诗人，暂居秦州后，日子过得更艰难。幸亏朋友阮昉时不时送些自己种的菜过来。这一日的馈赠，令诗人心存感激，写下了著名的《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衰年关鬲冷，味暖并无忧。”而对于侄儿杜佐，则不用那么客气，修书一封直言：“几道泉浇圃，交横落慢坡。葳蕤秋叶少，隐映野云多。隔沼连香芰，通林带女萝。甚闻霜薤白，重惠意如何。”从“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和秋日承霜可知，杜诗中的“薤”应是藠头。藠头是薤白的亚种种类，花果期在十月十一月，秋日赏味甚佳。《中国植物志》中，“薤”是藠头的别名；现实中，薤白与藠头的差别也十分细微，所不同的是食用方法。在我们当地，薤白多是当葱用。藠头更多被用来做泡菜，腌制出另一种佐餐风味。

把这些讲给表弟表妹听，山上的胡葱便不再是不入流的野菜，而是春天的馈赠，土地的奉献，是已与大地融为一体却一直存在于我们的记忆和思念中的逝者，以另一种方式完成对生者的关切和照拂。是以上山祭扫的路依然泥泞，依然荆棘丛生，当年的孩童却已长大，大到能接过父辈手中的棍棒镰刀，在每个细雨纷纷或春阳煦暖的清明里，开出一条路来，来到先人坟前，静静聆听，默默追思，“这是你太奶奶……”“这是你祖爷爷……”致祭流程中，完成对文化对传统的传承。

薤白不语，只是年复一年生在道旁，闪耀着被前一场春雨润泽后的青翠，等待被采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