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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菜市场故事集丨天涯·“自述式写作”散文小辑

来源:朋友圈生活 时间:2024年07月11日 1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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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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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天涯》2024年第4期“散文”栏目,推出杨本芬、陈慧、王计兵、邬霞、李方毅五人的作品,他们中有的曾被归入“素人写作”中广泛讨论,但当其广为人知,“素人”之说便已失效,需要找到更贴切的概括,来为其写作命名。细究他们的文本,可发现这些文字都有着鲜明的“自述”性质,这是对“被代言”的不满,更源于讲述自身的强烈冲动,这是一种“自述式写作”——我写我,我只认可自我的讲述。他们是退休人员、菜市场摊贩、快递员、自由职业者、家具安装工等,普通人的身份,提供了叙述的新可能。普通人以自述的方式参与历史的叙述,是个人史、社会史和人类史相互印证的过程,也是个体锚定历史坐标的尝试。故此,该小辑名为“自述式写作”散文小辑

央视报道陈慧的故事

今天我们全文推送陈慧的《菜市场故事集》。在陈慧的笔下,拄拐杖的女人和杨大胆都不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的故事令人唏嘘,也发人深省。

《在菜场,在人间》,陈慧 著

果麦文化、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品,2024年1月版

菜市场

故事集

陈慧

拄拐杖的女人

星期六,菜市场里的人流量明显比平时要大一些。忙到九点半,围在小摊四周的阿姨、大妈们总算散去了。

我背对着马路,低着头,专心整理被翻得乱糟糟的小摊子。

有人在拍我的肩膀,轻轻的,像是怕把我拍疼了似的。我转过身,一位拄拐杖的中年妇女似笑非笑地立在我面前。我愣了一下,程式化地问道:您需要什么?

我不买东西,她摇摇头,我在这儿等人。

哦,我淡淡应了她一声,双手抱胸,往后退了两步。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她在我小摊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我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终于小心翼翼地搭讪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做这个生意啊!

不做这个做什么?我拧起眉毛,话中带着刺,天上又没有钱掉下来。

天上肯定不掉钱喽,她嘿嘿地笑,笑声里裹着显而易见的讨好,你还记得我吗?

我没接她的话,只是玩味地盯着她腋下的那根银色拐杖。

“菜场女作家”陈慧在梁弄菜场出摊

(央广网记者 俞烨 摄)

二十年前的春天,我嫁到这个浙东小镇,一时寻不着合适的行业,就在菜市场小区租了一间月租四百元的门面开日用百货店。初来乍到,人际关系为零,加上我尚未掌握当地方言,与人沟通不畅,故而生意惨淡,门可罗雀。天不亮开张,中午十二点打烊,连最起码的房租都很难保证。有天早上,我正百般聊赖地坐在店门边看世景,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轻女人,慢慢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虽然街道上车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她每走近一步,我的心就咯噔一下往嗓子眼提一点。不停地有路人对她侧目,她的模样确实太不正常了:头发凌乱,眼神干枯空洞,宇宙一般苍茫;脸盘子肿胀变形,复杂得像个集齐了多种颜料的调色盘,黄的黄,青的青,紫的紫,以及介于青紫之间,暧昧不清的渐变色调。

等她一步一喘地迈进我的小店内,我才回过神来,忐忑不安地将屁股底下的凳子让给了她。她那天要了一只洗衣服的竹刷子,又在我探究的目光中一五一十地吐露了自己的身世。她是湖南某地人,老公终年不事劳作,好赌且嗜酒,一喝醉了就状如疯虎,轻则打得她鼻青眼肿,重则伤筋伤骨。她婚后数年,很少有安生的日子,往往是旧伤未好,又添新痕,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前段时间,他在外面赌输了钱,回家照例拿她撒气,她斗胆辩解了几句,他就顺手操起墙角的擀面杖照着她的右腿狠命地敲下来,疼得她当场晕死。如果不是七岁的女儿呼号着去求邻居出面,把她救了出来,天晓得她还要遭多大的罪。她到医院里接了骨,通过一位好心同乡的电话指引,拉着瘦骨嶙峋的女儿,日夜兼程逃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小山村。

她絮絮叨叨讲述着自己的苦难,听得我瞠目结舌,头皮发麻。那只两元钱的刷子自然不收钱了。她再三言谢,临走前,直截了当地请我帮忙,说她和女儿寄居在老乡逼仄的出租房里个把月了,老乡两口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话里话外要她赶紧自立门户去。她在这里举目无亲,断了的腿一时半会也使不上劲,无法谋生。老公恶习难改,湖南家里端端是不敢回去了。她希望在此地尽快找个可靠的男人,条件好差不要紧,有个容身的地儿,母女俩总不至于流落街头。

我那时单纯,心肠软,见她泪光闪闪,立刻满口应承了下来。后来,我还真的在我有限的顾客里给她觅得了一个“男朋友”。那个单身汉比她年长几岁,家在半山腰的村庄里,隔三差五乘公交车来镇上一趟,买菜或办事,顺道光顾我的小店,买些清洁球、牙签之类的小物件。此人个子不高,五官端正,皮肤白净,言谈举止还算得体,屏蔽掉被香烟熏黄的指尖和牙齿,大体上通得过。

本着为湖南女子负责的态度,我拐弯抹角地探查他独身的原因,他说是父亲年轻时入狱多年,在乡间“出了名”,导致他受到了牵连,本地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劳教犯的儿子。我问他父亲具体犯了什么事,他掺杂着方言的普通话磕磕巴巴,绕得我一头雾水,不得不中断了话题。他听闻有这么一个拖着孩子、急于嫁人的外省女子,略一沉吟,便接受了我的牵线。

他们的首次会面约在我的小店里。男人早早赶过来了,显然精心修饰过,新理的发,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崭新的白衬衣,藏青的西裤,皮鞋擦得锃亮。女人把女儿领了过来,小姑娘圆圆的小脸,扎着两根羊角辫。女人的腿伤可能还没好透,走路不甚利索。脸上那些狰狞的淤血倒褪尽了,抢眼一看,也是眉清目秀。

男人应该中意她的,没说几句话,乐呵呵地跑去马路对面的水果摊买了好大一串香蕉过来,我和湖南女子一人分得两只,其余的全塞到小姑娘的手里。

男人渴望成家,女人急于栖身。双方目标明确,倒也省得我多费口舌了。他们像两只偶然在路上相遇的蜗牛,伸出彼此的触角浅浅试探了一番,高兴地结伴而去了。

望着两大一小的背影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融洽,作为“月老”的我倍感欣慰。可接下来的走向并未如我所愿,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会面之后,湖南女人陆续到访过我的小店三回。第一回,她喜气洋洋,说是经人引荐,加入了本镇的教会,结识了不少“姊妹”,且姊妹们都对她很友善。第二回,她是特地来知会我,决定不和家住半山腰村庄的单身汉来往了。她说她们娘儿俩去他家吃过几顿饭,男人大方归大方,也很照顾她的女儿,但家境实在太差了。三间破破烂烂的老房子,值钱的家当一件没有。男人光是种种地,打打零工,收入不高。她不愿意以后过这样紧巴巴的日子。第三回,她一改以往的拘谨,开门见山地表示手头拮据,问我能否送一些闲置不穿的旧衣服、旧鞋子给她。

我对她的印象陡然改观就在第三回。我不清楚,换个人听了她的话,会有什么感想,反正我很不喜欢她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一个女人,无论处境如何窘迫,过得多么艰难,都不应该成为主动向他人索取的理由。别人与你非亲非故,同情你,主动伸手拉你一把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

我撇撇嘴,冷冷地拒绝了她。她呢,不声不响地走了。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来找过我。

陈慧在家里写作

(央广网记者 俞烨 摄)

次年春天,我的小店房租到期,我退守家中保胎,生孩子。重新再潜入菜市场摆流动小摊,又是两年后的事情了。

半山腰村庄的那个单身汉没有因了这件事埋怨我,依然是我固定的顾客。对于他,我其实有些惭愧,一直恭恭敬敬地喊他“哥哥”。他随和、识趣,没有试图在我这里打听湖南女人的下落,也不曾诋毁过她一句。可我每每遇到他,就会条件反射似的想到她。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我的心尖上忽隐忽现盘旋了十九年,竟然又突兀地现身了。她腋下夹着的,貌似还是我们初次见面的那根拐杖,不由得我不好奇。

我不动声色地问,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的腿还没恢复吗?

她弱弱一笑,以前的腿伤早好了。这是我老公前些日子重新打坏的。

你原来的老公抓住你啦?

不是,她抬起胳膊,朝着西南方向虚空一指:后来嫁的老公,家在那边村庄里,离菜市场不远。

她的老公是何方神圣,无所谓。我感兴趣的是,他为什么打人?

我也不知道!她瞪着眼珠子,眼神比棍子还要直:他不光打我,还打我女儿。我女儿读五年级的那一年,老老实实地坐在桌上吃饭,他猛地一拳头捣到孩子的胸口上,一下子就把她打晕倒在地了。

我惊愕地问,你当时也在孩子旁边呀,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打孩子吗?

她对我的质疑充耳不闻,犹如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优秀的报幕员,一桩一件地细数着老公的暴行。

我女儿上初一时,脑袋上还被他砸破了一个洞,缝了十来针……

他扭断了我的左手腕……

我的肋骨也叫他踢断过……

他拿灌满水的热水瓶扔过我和我女儿,把我们手上烫出很多的泡……

有一年春节,他当着一群亲戚朋友的面,左右开弓甩了我十来个耳光……

我和我女儿经常去医院包扎、换药,连外科医生都很可怜我们……

……

她的嘴一张一合,语气急促,像是在赶末班车,一分钟都不能耽搁。

几个在我旁边摆摊的阿姨、大妈围拢了过来,听着她连珠炮,牙根子咬得紧紧的,义愤填膺地追问,怎么会有这样的畜生?

她们都止不住地唏嘘,叹息。唯独我板着一张脸,单刀直入:你怎么不和他对打?

有人抢着替她出头:阿三,你说得多轻巧,女人怎么打得过男人?

打不过也要打!我不屑地说,至少要让他晓得,女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男人不会二十四小时不合眼。明的打不过,偷冷总行得通吧!一个不瞎、不病、不残疾的女人,真的下定决心要让男人领教她的手段,绝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这么一搅和,先前一致同情她的人无形中分裂成两派。一派坚称女人无论如何打不过男人。一派开始质疑她,既然被打得那么惨,为什么还要待在他的身边继续受苦,难道不可以离婚吗?

一说到离婚,她连忙喊起冤来:我也是想离婚的,可是他打过我后又低声下气地认错。跪也跪过。还有他妈妈,那么大年纪了,也跟着求情。我怎么好意思不给长辈面子嘛……

可拉倒吧!我不耐烦地截住她的话,尖锐地说:你愿意挨打是你的事,把女儿拖着一起受罪,根本不配做母亲!

那时候,教会里给我介绍对象的姊妹那么多,条件都比他好……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像微弱的火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熄灭。

我鄙夷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河,就算有,她也一直徜徉在湍急的河流之中,而不是岸上,更没有此岸彼岸。

一位性急的大妈扯扯她的衣袖,问道,你女儿还好吗?

不好,她摇头,一点也不好。她高中毕业,去市区的酒吧当服务员,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混混盯上了,天天缠着她处对象。她不同意,他就威胁她,说要毁她的容。我女儿害怕得不行,真的和他好上了。小混混抽烟、喝酒、打牌,也不工作,都是我女儿赚钱养他。他在外面混不顺心了,回家还对我女儿拳打脚踢,都把我女儿打得进过几次医院了。

我勃然大怒:你这个妈妈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叫你女儿离开他!

我女儿不离开他。她已经怀孕了,坚决要生下那个孩子。我劝她,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太固执了,反过来怪我逼她,还说我要是把她逼急了,她就自杀。

围观的几个大妈、阿姨面面相觑,缄默不言。

一个是在婚姻里被打得死去活来,也死命扳着牢笼的门,不肯脱手的妈妈。一个是在暴力的摧残下战战兢兢地长大,孤岛一样迷惘的女儿。那样的妈妈,在女儿的心目中无异于一根明晃晃的标杆。纵然妈妈一再向女儿描绘牢笼外的世界是多么的美好自由,她也习惯性地向妈妈看齐,不敢跳出深渊半步。

女人犹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她的女儿:太傻了,太傻了……

我听不下去了,不客气地抨击她:可拉倒吧!你要真聪明的话,就不会一次次被人打断手脚了。你女儿就是被你害惨的!

她尴尬地闭了嘴,目光游移不定,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拐杖。我提高音量,怒目相向:狗还知道护自己的崽子呢!如果哪个男人胆敢这样作践我的孩子,就是拼着一条命,我也绝不让他安生!

忽然间,她的面色一变,慌慌张张地制止我,小声点,小声点,我老公过来了——

我翻了个白眼,过来就过来,关我屁事!

她低声下气地说,等他来了,你看看他的长相,说不定你还认识他呢。

我认识他有什么用?我没好气地将了她一军:我不是居委会主任,也不是公安局的人。

男人骑着电瓶车过来了,哧溜一声停在我小摊前方。半封闭的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即使他不戴头盔,我也不想看他。

女人跛着一条腿上前,把拐杖向上收了收,坐在男人的背后,若无其事地搂住了他的腰。

听她故事的几个女人,集体肃然,目送着他们远去。不知是谁,幽幽地说了一句:这个女人是不是被打傻了!

不多会儿,半山腰那个单身汉经过我的小摊,买了一本2024年的日历。他弯腰把日历塞进布口袋时,我看到了他两鬓星星点点的白发。他大概快六十岁了吧。我问他,哥哥,你还记得那个湖南女人吗?

他宽厚地笑了笑,说,她的女儿眼睛大大的,小小年龄,可爱又懂事,也不知道她现而今怎么样了?

杨大胆

这地方总有些汉子吊儿郎当、不拘小节,长日漫漫,叼着一支香烟东游西荡,两手插兜,谈天说地,一时兴起了,就随便帮人取绰号。绰号都与人身上较为显著的特征相关,前缀姓氏。姓李的,脸上微微有几颗麻子坑的,叫李麻子;姓柳的,眼角上有块年幼时害疮落下的疤,叫柳疤眼;姓王的,腿型异常,走路不大利索,叫王罗圈;姓张的,年纪轻轻脱了发,脑袋光溜溜的,叫张秃头……诸如此类的绰号直击痛处,有恶作剧之嫌,也就暗地里偶尔用于调侃调侃,或因某事发生不愉快时泄泄气,过过嘴瘾罢了,并不适合当面去揭人家的短。

他倒是不麻、不疤、不瘸、不秃,相貌堂堂,但还是有个绰号。而且,他的绰号公开透明,不管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不管是当着他的面,还是在他听不到的角落,都可以自自然然吐出“杨大胆”三个字。

杨大胆——顾名思义,这个人姓杨,胆子很大。至于胆子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听闻了他所从事的行业,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他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字脸,眼睛不大,眉毛很粗。鼻头又大又圆,半张脸的胡须浓密纠结得简直配得上“杂草丛生”四个字。他的个子不算高,但走路时头昂得高高的,背挺得直直的,脚尖稍稍向外,步伐大而稳当,显得很有气势。他出门都很早,天蒙蒙亮,马路上还是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影,他已经带着要脱手的东西出现在菜市场了。

他卖的“东西”不固定,一年四季,随机变换。

春天卖松花。松花是药食同源的山货,既可以给甫一出生的婴儿当爽身粉,还能和面粉搭档,做成各种松软美味的点心。松花不易得,要翻山越岭寻找松林,要攀爬上十来米高的松树,要在摇摇晃晃的枝丫间折转挪移。胆子不大可不行!

夏秋两季卖的东西主要有两样:石蛙和蛇。石蛙常栖息于阴山,清澈的溪坑或石洞瀑布附近,喜在潮湿安静、少光清凉的山岩石壁下洞居,有群居和夜间觅食的习性。夜晚是石蛙活动的盛期,抓石蛙得等到夜幕降临,四下静悄悄之际,一个人,一盏头灯,一只竹篓,蹑手蹑脚地走在阴森森的山林里。山脚下东一个西一个的坟墓,水银一样的月光不动声色地映照着高高低低的墓碑。夜风拂动成片的竹林,发出诡异的、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头顶的猫头鹰发出瘆人的鸣叫。要捕石蛙,胆子不大可不行!

捕蛇的风险取决于蛇的品种。如果是无毒蛇,徒手也能搞定,瞅准蛇头位置,迅速用手压住,另一只手轻捏蛇的颈部,以蛇不能反身为准。也可以采用“拖尾法”:先控制蛇尾,将蛇倒提,连续抖动——蛇的骨头架不住抖,一抖,即刻瘫软无力。如果是毒蛇,那就不能掉以轻心了。脱下的衣服,手中的树杈,随身带的麻袋都能成为捕蛇的工具。本地最毒的是蕲蛇。灰褐色的花纹,三角形的头,翘起的尖吻。不慎被它咬一口,抢救不及时的话,只能考虑投胎转世了。蕲蛇虽毒性惊人,但在菜市场很受欢迎。坊间传闻,蕲蛇泡酒通经活络,祛风止痛,对风湿性关节炎及躯干麻痹等神经性疾病有辅助疗效。因此,一条二斤左右的蕲蛇底价至少一千。

卖蕲蛇不是一手交货一手收钱那么方便,至关重要的一道手续是泡蛇酒。双方谈妥了价格,买蛇人立即准备一只大肚深口的透明玻璃瓶,里面先放草乌、桂枝、桑寄生、黄精、当归之类的中药材,再倾入大半瓶高度烧酒。最后,卖蛇人当着买蛇人的面,从蕲蛇的脖子一点一点地捋下来,把蛇肚子里的脏东西通通捋干净了,才能将蕲蛇投入酒瓶中。完成这样以命相搏的惊险事,胆子不大可不行!

冬天,卖野兔和野猪。四只脚的动物机敏,一般设陷阱,用捕兽夹。野兔被提到菜市场时,三瓣嘴翕动着,两条后腿全断了,白生生的骨头茬子戳在皮毛外。野猪都是比狗大不了多少的猪娃娃,四只蹄子绑得牢牢的,嘴巴上缠着铅丝,躺倒在地还恶形恶相地负隅顽抗。进山收捕兽夹也是夜间居多,捉小野猪,得提防更具威胁性的大野猪。胆子不大可不行!

有人曾来求教杨大胆,问他不分昼夜地在冷僻的山林中进进出出,怕不怕妖魔鬼怪?

杨大胆哈哈一笑,目光炯炯地道:有什么好怕!世上哪来妖魔鬼怪?即使真有,我全身上下都是胆。它们一撞上我,马上会灰飞烟灭。

此番回答多少带点吹嘘性质,倘若换个人这样讲,提问者肯定不服。但因为脱口而出这话的是杨大胆,大家都心悦诚服,深信不疑。

杨大胆好酒。“货”一卖掉,他便去卤菜摊切一份牛肉或羊肉,在菜市场附近的一家点心铺子喝喝早酒。点心铺子坐的都是熟面孔,一碗酒下肚,他的嘴巴咧到了耳根子。听旁边的人聊天,与他相干的事也好,与他毫无关系的事也好,他都要挤上来插嘴,而且音量奇高。打点心铺子前经过的人,个个留意到他吵架似的大嗓门。有时候,镇上小饭馆的老板来街上找他订货,问人看见杨大胆了没有。被问的人十有八九这样说:看是没看到,听是听到的。你去菜市场转转,把耳朵竖起来,保证寻得到他。

陈慧和她的小推车

(央广网记者 俞烨 摄)

杨大胆一年到头靠山吃饭,无本起利,貌似赚头不小,却鲜有余钱。他有个拖后腿的独生子,杨大胆绝大部分的收入都流进了儿子的窟窿。他的儿子第一婚生了个女儿。孙女三四岁时,儿媳妇罹患恶性肿瘤。杨大胆的儿子是个普通车床工,一个月三四千块的工资,哪里应付得了高额的治疗费。儿媳妇尚年轻,不能见死不救。孙女还小,不能失去母爱。杨大胆一咬牙,把多年的积蓄掏了出来。当然,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钱花光了,人没留住,仅仅图了个问心无愧。

杨大胆勒紧裤带,苦干了好几年,手里好不容易有了点余钱。为了儿子续弦,杨大胆厚起脸皮托人说媒,前后花销了好几万块,找了一位贵州籍儿媳妇。不知道是生活习惯作祟,还是小夫妻俩性格不和,贵州儿媳妇在杨家生活了没多久,找了个机会,丢下牙牙学语的女儿,悄无声息地走了。

第二任儿媳妇的出走,使得村里的人议论纷纷,一说杨大胆的儿子没本事,二说杨家的风水不好,容不下外人。这些话细细碎碎地传到杨大胆耳朵里,甭提多憋屈了。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儿子建立完整的小家庭,以堵住悠悠之口。

杨家的第三任儿媳妇是曲里拐弯找来的外地人,具体哪个外地,杨家没甚在意。女人离过婚,有一个从前夫那边带来的七岁大的男孩。

自家两个孙女,再加上儿媳妇带来的小男孩,吃的,穿的,上学的,动辄头痛脑热的,都是花钱的料子。杨大胆去山里的频率空前地高了。然而,尽管他像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一样辅佐着儿子,依旧是个鸡飞蛋打的结局。第三任儿媳妇待在杨家满打满算三十个月,又拍拍屁股闪人了。她一去不回头,跟来的儿子却撇下了。

这算什么事呢?

往亮处想,杨家白白得了个大孙子。往暗处想,杨家成了冤大头,帮人接盘养娃。

儿子想把外姓男孩送去市区的福利院,杨大胆思来想去,没同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些日子,看看小男孩惴惴不安的小眼神,他不忍心孩子寄人篱下。他大手一挥,对儿子说,既然这孩子千里迢迢到了咱们名下,是前世的缘分。做饭多舀一瓢水,好好差差,把他养大成人。

孙子孙女三人,数小男孩最乖巧。放学了,一写完作业,就主动帮奶奶做家务,扫地、洗菜、烧火……样样做得有板有眼。杨大胆从山里归来,他总是抢着帮爷爷打洗脚水,拿拖鞋,送擦脚布,小手不轻不重地捶着杨大胆酸疼的肩膀,一下,一下,又一下……

经历了三场戏剧性的娶妻,杨大胆的儿子垂头丧气,彻底断了成家的念想。杨大胆时常给儿子打气:命里有时终须有。堂堂七尺男儿,不要轻易丧失信心。他没明着鼓励儿子再找个伴儿,但心底还是渴望着儿子有朝一日能找到一个贤惠善良的女人,三个孩子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妈妈。他戒了享受了多年的早酒,一件蓝哔叽的中山装洗得发白了,还舍不得换掉。他唯一省不下的开支是一年五双的高筒胶鞋。山路凹凸不平,硌脚的石子儿此起彼伏,胶鞋底不知不觉间就穿透了。

杨大胆脱掉笨头笨脑的胶鞋,换上轻便的布鞋是在他五十三岁那一年的秋天。从秋天到冬天过渡的一个月里,杨大胆都没有现身菜市场。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总算露面了,有眼尖的人发现他破天荒地空着两只手,于是凑上前问道:杨大胆,你最近躲在哪里发洋财呀?怎么没见到你了!

发财!发什么财?不是菩萨保佑,老命都丢山洼洼里了。杨大胆叹了口气,神色萎靡:我去抓蕲蛇,遇到了个可怕的东西。

可怕的东西?你是在编故事逗我吧。

逗你!我吃得那么闲吗?和你嚼这个舌头根子。我没骗你,月半的晚上,我捏着手电筒走在山林里,身后突然传来沙沙的声响。我本以为是吹拂竹林的夜风,根本没在意。没想到沙沙声越来越急,越来越清晰。我好奇地转过身去瞟了一眼,只一眼,我的汗毛瞬间齐齐立了正。一个全身长毛的、大约和一层楼差不多高的东西,正在逼近我。水汪汪的月光笼罩着它,包裹着它,它就像一个快速滚动的白色雪球。我心知不妙,没顾得上瞟第二眼,屏住呼吸,撒腿就跑。

它没追上来吗?

怎么没有!我不敢回头,但我感觉到了它的气息。

该不会是你的眼睛花了,产生了幻觉,设想出来的东西……

不会!杨大胆斩钉截铁地否决掉了质疑:肯定不会!我在山里混多少年了,眼睛花不花,我自己没数吗?

那追你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游荡的孤魂野鬼?

不是孤魂野鬼。杨大胆舔舔嘴唇,有气无力地辩解道:孤魂野鬼没有影子。它的影子像块乌云,一度密密实实地覆盖住了我。

真的这么吓人啊?

我跑啊跑啊,鞋子掉了也不敢停下来。奔到了山下,一双脚鲜血淋漓,没一处好肉。我一瘸一拐地摸进家门,瘫倒在地,再也动弹不了。老婆子和儿子夹着我的胳膊,把我架上了床。我的手脚像报废了一样绵软无力,一个多月没能下床。唉……

听的人不甘心地追问,你既然说不是孤魂野鬼,那又是什么呢?

不是孤魂野鬼,我不怕鬼。杨大胆的目光飘飘忽忽,声音低低的:你们知道的,我真的不怕鬼。它应该是魈,山魈,吃人的山魈吧……

作者简介

陈慧,菜市场摊贩,现居浙江余姚。主要著作有《世间的小儿女》《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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