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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永玉：他不醉，让你醉

来源：朋友圈生活时间：2024年08月04日 11:16

▲ 玉簪花（国画） 2022年黄永玉

黄永玉先生画册即将出版，我猜测黄老恐怕要解决三个问题：第一，就是解决“吓你一跳”的问题。黄老过了90岁，就开始准备百岁画展了，他曾对媒体说、对朋友说、也对自己说，一般这个年龄的展览皆为回顾展，而黄老要拿出观众从未见过的近200张新画。如他自己所说：“我这辈子活了快一百岁，运气都是路边捡来的。逢凶化吉。老实人和狡猾人都难以相信。”第二，就是证明自己“头脑有多好”的问题。在这次画册收录的作品中，依然到处都是视觉惊艳和脑筋急转弯。满满的金句彰显出黄氏幽默，带着乡土气息，搅拌着湖南人的霸蛮与灵泛。第三，就是要表演“手有多稳”的问题。90岁到超过100岁老艺术家的展览办过好几个，大多因为心力高，而体力跟不上，故而作品神妙，形不似。而黄老到人生最后的一件作品，手法依然稳健。其中有一幅三四米的大画，还有一件作品上题跋近800个字，也有复杂到眼花缭乱的白描，譬如那些植物枝蔓的反复穿插，黄老对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画过画的人都知道，这有多难，真应了齐白石的那方印章“年高身健不肯做神仙”。回顾黄老的人生与艺术，也如他手中的那管笔，一直攥在自己手里，因为可控，因此他有更多自由。

至于黄永玉的画好不好，他自己一直很清醒，他只说自己很爱画画并且还很勤奋。倒是老友汪曾祺早在1951年就挑明黄永玉绘画的特点：“永玉的画永远是永玉的画，他的画永远不是纯‘职业的’画。”才华对于艺术家叫基本盘，黄老的勤奋才是他不断突破自我的主因。正如他在采访中有过这样的回应，记者问：“您（年轻时）在香港很勤奋？”他答：“我现在也很勤奋。”黄永玉走了，他让我们这些作美术史研究的人也必须很勤奋。他留下那么多东西，他甚至给我和我太太——两个中央美院的晚辈画了帅府园校址的平面图；他讲的事情涉及的维度多到难以想象；他给我们画树木的横截面，谈朝向问题，教授如何移栽……你要不勤奋，你的知识系统都无法碰到黄永玉那个“小宇宙”的边儿。

今年是2024年，黄永玉100岁，齐白石160岁，相差一个甲子的两个湖南人，有太多相似的地方：第一，如李可染先生所说，一个艺术家的四个要素——天才、勤奋、修养、长寿，他俩都占全了。第二，都爱干活儿。黄永玉最常说的四个字是“我要干活”。他的创作不仅涉及中国画、版画、油画，还有雕塑、陶瓷、平面设计、工业设计、建筑设计。至于文学，他和齐白石一样，对诗文看得更重。齐白石说自己：“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黄永玉说：“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他们两人有两点相同，都将诗文排第一，将他们最出名的绘画排在了第四。他们画的都是中国画中的白话文，既似散文又如寓言，都幽默，都最善于“四两拨千斤”。他们俩的画在“接受美学”体系里，都有一个特点：用旧有的那把尺子，怎么量，都量不明白。

黄老每年的生日都会有一件作品应运而生，即专为自己生日邀请宾客而创作的请柬。

2021年，他画自己坐在地上，有猫儿、狗儿辅佐，双手举过摆满酒杯、酒坛的桌子，一只手里是叉子，一只手里是倒满了红酒的杯子，下题“我九十八了，活该请您来万荷堂喝一杯”。热情、欢快、搞笑依旧。2022年，他画了一个胖子（应该是另一个他自己）高高地站在鼠、象、猴、猫、鸟们摞成的塔顶，依旧举着双臂，手执一杆长长的毛笔，当空写了两个大大的“9”。题跋里写道：“《生命里难以承受的轻》是捷克的米兰·昆德拉写的。”这本书感动过他，但他不喜欢那个“轻”字，“干吗轻呀就不能承受？我一辈子承受迫害和恩情，只是有时觉得‘怪’而已”。他认为昆德拉这位比自己小5岁的老弟“当能理解”。2023年6月13日，黄永玉去世，享年99岁。2023年7月11日，米兰·昆德拉去世，享年94岁。他们两人都跨越了20世纪，经历过各种战和各种乱，自由和爱、艺术和生命、轻与重、灵与肉，见过也经过了。轻与重客观上是相对的，而对个人，那时那刻一定是绝对的。昆德拉的书伴随了我的高中时代，至少是带有悲剧感的，而黄老的画如喜剧之轻，轻得有时却让我们不能承受。

黄老在这几年，聊得最多的就五个字：爱、怜悯、感恩，是沈从文跟他说的。2022年1月，黄老的木刻展在上海开幕，《文汇报》的老师找到我，求一篇黄老的文章，旧文也好，结果不几天黄老拿出了一篇烫手的新文字，题目是《我珍贵“怜悯”这两个字，这需要一点勇气面对自己》，说实话，一时没有看懂。近日回看多个访谈，尤其是在北京画院的捐赠仪式上他说的话，才有些理解。他说：“怜悯，是对待那些残忍的人。”“你多蠢啊，多无知啊。”“这个怜悯很强大。”的确，从这个角度讲，“怜悯”这两个字，的确需要一点勇气，更加显得珍贵！这也是我认为黄永玉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是一个鸡蛋，但不会屈从于石头。但他有招数活下来，活得很长，也很快活！

兔年的蓝兔子，是黄老画的最后的生肖票。而他身边的人，每年盼的是他设计的挂历。兔年的挂历，烫了金，两个兔子耳朵竖起来，是双重的胜利！后面有个大大的圆月亮！他说：“我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黄老看重这100岁，他明白齐白石说“残月增满”的意思，然而，他希望的是没有成为圆月亮。“大成若缺”或许才是真圆满！他一直在解死亡这道题，他没有胜利，更没有失败。

黄老看重文字，生前最后一本书，叫《还有谁谁谁》，那是他写与别人的旧事。而这本书是他留给自己的，太丰富，是他十年前出版全集的“编后篇”，在我心里或许有个小名，可以叫《还有啥啥啥》……

黄永玉先生不喝酒，但他的人生如酒，还是酒鬼，他不醉，让你醉!

（作者为北京画院院长）

2024年8月4日《中国文化报》

第2版刊发特别报道

《黄永玉：他不醉，让你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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