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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臣咏史怀古诗的现实观照与创作心态管窥

来源:朋友圈生活 时间:2024年09月28日 08:40

陈守拙

微信版第1592期

摘要:梅尧臣作为北宋开一代风气之先的诗人,咏史怀古题材的作品在其笔下时常出现,这类作品不仅反映出北宋中期的社会风貌和梅氏经历的世情百态,同时也可以让我们得以窥见其纠结复杂的内心世界

咏史怀古之作在传统诗歌中可以说是一大题材,历史的厚重与诗歌的浪漫相互交融,造就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什,作为唐宋诗风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咏史怀古类的诗歌贯穿了梅尧臣创作生涯始终,以此类作品作为我们研究梅尧臣的媒介,不失为一扇明窗,而如能建立在这些诗歌样品的基础上加以合理分析理解,则会得出令人更加信服的观点。

1、对历史遗迹的怀想与思考

梅氏诗集中最早的咏史怀古之作当属组诗《缑山子晋祠》[1]*中的《少姨庙》和《启母辞》。(本文引用梅尧臣诗均出自朱东润先生《梅尧臣集编年校注》)

少姨庙

灵祠古殿深,少室群峰碧。

行雨欲随车,望岩非化石。

常闻兰气蒸,谁奠椒香液。

寄谢洛川妃,淩波定何益。

启母石

旷哉嵩室阳,神怪所栖宅。

苍石不知年,灵熊去无迹。

烟岩想桂宫,苔壁疑椒掖。

不学舜娥悲,潇湘竹枝碧。

少姨相传为启母涂山氏之妹,大禹的第二位妻子,而后者吟咏的是遇见大禹化作灵熊疏凿河道后,化为石头生下启的涂山氏,对象都是三代以上近乎虚无的人物。两首诗歌形式上很像五律,而律诗则是西昆作家独钟的文学体裁,当时文坛被西昆体占据,引经据典,搜罗故事的套路风行于世,梅氏多少都会沾染上一些习气,所以都写得不尽如人意,堆垛辞藻空洞无物的弊病并未完全革除。

两首诗结尾处都流露出一种积极平稳的心态,这并不是阅尽千帆后的淡然,而是处在未经挫折的青年时期的自然体现。梅尧臣时任河阳主簿,上司钱惟演和妻兄谢绛对其十分赏识,平日与青年文人诗酒唱和,生活几乎没有压力,甚至在工作期间都可以游山玩水,这样背景下的作品很难写得富有深度,这和身处馆阁的西昆诸子的情况是颇为相似的。

我们还可以拈出一首《送刘郎中知广德军》来做比较:

昔在少年时,辛勤事诸父。诸父为桃州,物宜皆可数。事君勤职贡,采茗先谷雨。劭农井田桑,科薅重锄斧。城西大灵祠,措意初似禹。将通吴境河,身自同豕伍。期妇来饷时,坛上必鸣鼓。一为乌所误,愧恨去不睹。至今存遗堤,五丈立坚土。正如开轘辕,黄熊惭启姥。功利欲及民,血食宜簋簠。祠后有高山,山头多栋宇。此实诸父为,禾麻可就俯。岁登有乐事,或亦作歌舞。赋诗当清明,解禊思洛浦。其言在黑石,往往被乐府。于今三十年,追想渐成古。公将乘朱轮,去问民疾苦。治术自有具,薄言无所补。缺将陈迹书,又且剧莽卤。

这首诗既是送别之作,也可以看作是咏古怀人之作,此时梅询已经去世多年,诗中以叔父梅询在知广德军期间勤于政务而起,插入同样是远古时代人物张渤治水的事迹,意在赞扬叔父治理广德军的功绩可以远承张渤,最后再切入送别主题,相信刘郎中此去可以体察民情,不愧前贤。

同样是咏史怀古之作,《送刘郎中知广德军》结构更加谨严,信息更加丰富,笔法更加纵横,最重要的是其中感情真挚,贯注了作者对于故地往事的追忆和对叔父的缅怀,不似前者,浮于被咏者表面,让人较难共情。

宋代文人往往是复合型人才,他们除了诗文创作者这一身份,同时也会是渊博的学者,健谈的兵家,忙碌的官吏,甚至是雍容的儒帅,欧阳修对于自己这位老友就曾评价道:“非如唐诸子号诗人者,僻固而狭陋也”[2](《梅尧臣墓志铭》),这固然是对于其文章体格的评价,移之于人似也未尝不可。

梅尧臣曾上呈《唐载》,得到参与编写《新唐书》的机会[3],可见其史学功底当非泛泛,转到他的诗歌创作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很多带有史论色彩的作品:

项羽

羽以匹夫勇,起于陇亩中。

遂将五诸侯,三年成霸功。

天下欲灭秦,无不慕强雄。

秦灭责以德,豁达归沛公。

自矜奋私智,奔亡竟无终。

秦朝失去人心,六国遗胄和底层百姓都想推翻它,但是秦朝扫荡天下的余威尚在,此时正需要像项羽这样强悍雄伟的人率领义军打破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影,“遂将五诸侯,三年成霸功”,是对于项羽灭秦事业的高度概括,也是顺应时代要求的回报。当暴秦灭亡之后,天下需要有德之人统治,而妇人之仁又固执短视的项羽已不适合,所以天下归刘,项羽只落得个自刎乌江的下场。

沛公歌

赤帝醉提龙剑行,径草没人壮士惊。

白蛇断裂不可续,神妪哀哀夜深哭。

酒醒自负气生虹,从者日畏天下雄。

秦皇玉舆来向东,安知隐在芒砀中。

妇人自识云气从,王命艰哉丰沛公。

庆历八年,梅尧臣应晏殊邀请入其陈州幕,由故乡赴任途中经过丰沛地区,联想到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的刘邦,不由得心生豪气,诗中歌颂刘邦的勇武无畏,借壮士之惊,神妪之泣反衬其冲天气概,又感叹其创业时期隐遁深山的艰辛困苦。下文中将提到的《难知》和《会稽妇》与此诗均作于同一时期,综合来看,都蕴藏着作者饱历生活打击,但又重新燃起积极奋斗的不屈意志。

梅氏晚年寓居京城,物质生活得到较大改善,往来交接之人也多是饱学鸿儒,吟咏一些古物时常常带着玩赏的心态,但是某些情况下依然会触发其沉痛的回忆:

景彝率和唐崇徽公主手痕诗

两壁美人虹已收,苍崖纤手藓痕秋。

和亲只道能稽古,沉略从来不解羞。

汉月明明掌中照,胡尘漠漠指间留。

昭君殁后更多恨,弹作琵琶曲未休。

崇徽公主是唐代宗时著名将领仆固怀恩的女儿,受封后远嫁回鹘,传说唐崇徽公主手痕印在石上,便被称为手痕碑。唐朝中后期国力衰弱,少数民族政权甚至攻入长安,统治者不得不又搬出和亲这样的老办法,希望能借此拉拢安抚其他政权。

到了梅尧臣生活的时代,对于异族更是畏之如虎,不要说真宗朝在局面占优的情况下选择了与辽国议和,原本臣服的西北党项都想和宋廷平起平坐,皇祐年间又被侬智高搞得南疆遍地烽烟,汉唐雄风逐渐消散,士人内心充满着屈辱和失望,“和亲只道能稽古,沉略从来不解羞”正是他们对于软弱求和者的严厉批驳,有澶渊之盟的先例,便可以奉上钱帛,轻易与西夏媾和,在战事吃紧之际,贵为参知政事的宋庠却只想着退守潼关,这无异于将关外之地拱手让人,夏竦出判永兴军,抵御西夏侵凌时依然不改豪奢积习,但其没有寇准的本事,只赚得敌人“夏竦何曾耸”[4],“有得夏竦头者,赏钱两贯文”[5]的讥讽,直到韩范坐镇边关才稍稍震慑住嚣张的夏军。

王昭君死后有崇徽公主的恨事,而数百年后的今天,类似的事情不还是在重演么?颇有些“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无奈。

谒双庙

八月过宋都,泊舟双庙侧。永怀此忠良,遗烈传碑刻。五位俨朝裾,千年同血食。当时多苟生,贵爵曾谁识。纵今有丘坟,都已荒荆棘。古人非轻死,于义实罕得。英骨化埃尘,令名同鸟翼。飞翔出后世,景慕无终极。岂若目前荣,未殁声已息。西登孝王城,王气由邦国。

儒家文化是梅氏诗歌的文化底色,其中孟子“舍生取义”的思想也为其推崇,在旅途经过祭祀张巡、许远的祠庙时,其泊舟庙侧,亲往凭吊,感慨英雄虽死,美好的名誉却流布四方,始终为人敬仰,而无论是当时苟且偷生的贵族还是后来煊赫一时的人物,都会被历史无情地淘洗抛弃。梅尧臣一生仕宦飘零,在往来各地之间常常有意无意地遭遇到历史遗址,再加上其“日课一时”的写作习惯,将所见所感记录在诗中是很常见的。

2、因科场挫折的苦闷与惆怅

根据朱东润先生整理的《梅尧臣集》,我们可以发现目前流传的梅氏诗歌数量最少的是明道二年(1033),仅有12首,很可能是因为梅氏正在积极备考次年的科举考试,有意加以收敛,可惜的是,这一次梅氏依旧是铩羽而归。博取功名的失意深深触动了梅尧臣的内心,压抑已久的诗思汇成《西宫怨》:

汉宫中选时,天下谁为校。

宠至莫言非,思移难恃貌。

一朝居别馆,悔妒何由效。

买赋岂无金,其如君不乐。

以男女关系比附君臣关系是中国诗歌的惯用手法之一,早在战国时就被大诗人屈原所运用,因为封建社会的君主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和不容置疑的权威,诗人虽心怀怨怼却不便直抒胸臆,只能假托女性口吻来曲折委婉地表达情感。西宫正是古时皇帝妃嫔的居所。汉武帝第一任皇后陈阿娇也曾被许以“金屋藏娇”,但是最终还是落得“一朝居别馆”的凄惨下场,陈阿娇自然有千金买赋的财力,梅尧臣又何尝没有过人的才气呢,但最终都不能得偿所愿。

经过此次挫折,梅尧臣再也没有主动参加科举考试,这也基本宣告着其迈进权力上层之路被封死大半,自己治国理政的抱负更无从谈起,诗人内心的沮丧是可想而知的。

3、对时局政事的哀痛与无奈

既然科举之路坎坷异常,梅尧臣也曾想过以其他途径谋取功名,而当时宋朝边境地区确实也并不安宁,北方辽国虽然签署盟约,但是难保不会背盟,西北地区的党项族首领李元昊更是雄心勃勃,不甘臣服。景祐五年(1038)李元昊正式宣布称帝,建立西夏,宋廷当然不能容忍这种行径,举兵讨伐,可是李元昊颇有胆略,加之蓄谋良久,而宋朝方面压制武将,武备不修,所以局势十分被动。康定元年七月,宋军在三川口遭遇埋伏,损失惨重,一时间西北一带如同惊弓之鸟,梅氏作为一个有着强烈家国情怀的士大夫,肯定也想荡平边患,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正如其《依韵和李君读余注孙子》诗中所云“吾徒诚合进”,可惜代叔父寄夏竦的诗文如泥牛入海,旧友范仲淹又不愿提携,不能像挚友尹洙一样亲赴前线报国杀敌,梅氏只得将千头万绪倾注笔端。

这一阶段梅氏创作的《田家语》和《汝坟贫女》生动再现了底层人民承受的痛苦,《昆阳城》则是巡田至叶县触景生情的怀古之作。

试看昆阳下,白骨犹衔镞。

莫愿隍水头,更添新鬼哭。

新朝末年,刘秀率领的绿林军大败王莽部队,奠定了东汉的基业,而此时赵宋王朝与西夏也在西北边疆展开战斗,古时刘秀在此地以少胜多,在关外李元昊也集中优势兵力成功围歼宋军,做到了以弱胜强,尔后,西夏国主不但得到了宋朝对其在本国境内逾越礼制的默许,甚至李元昊一度曾叫嚣兵临潼关,入主中原。时移势变,梅尧臣当然痛心疾首。西夏作为边陲小国,军事科技却相当发达,冷锻甲和神臂弓在战场上大显神威,而宋军的武器装备比较落后,平时维护也很不用心,导致士兵伤亡严重,梅氏在另一首记录战场幸存者的诗歌中便提及“侵骨剑疮在,无人为不惊”(《故原有战卒死而复苏来说当时事》),所以看到好友蔡襄出示的大弩牙时表达真切希望:“愿侯拟之起新法,勿使边兵死似麻”(《蔡君谟示古大弩牙》)。昆阳之战时的遗骸仍带有箭头,如今在宋夏激战后的山谷间也到处是残兵断甲,而且类似的大溃败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又上演了两次(好水川之战与定川寨之战),梅氏“莫愿隍水头,更添新鬼哭”的美好愿望终是成了泡影。

宋仁宗在位时西北局势并不安稳,同时三冗现象逐步显现,于是在勉强平定了西夏问题后,仁宗召范仲淹还京开展改革。梅氏虽然后期与范仲淹产生龃龉,但是对于改革以及改革派官员还是抱有深深的敬意的,不幸的是历时仅仅一年多的庆历新政就人散政息,而这一切的导火索则是一场饭局。

庆历四年(1044),主管进奏院的苏舜钦私自将院内废弃的文件纸张卖掉,换成金钱邀约友人聚会召妓,与会的王益柔甚至在席间说出了“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这样在封建社会极为悖逆的话,当时御史中丞王拱辰得到告密信息后借题发挥,掀起大狱,苏舜钦被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其余人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惩处,更严重的是,苏舜钦的岳父,当时支持改革的杜衍不久后因此罢相,庆历诸公风流云散,大多离开了当时政治中心[6]。

送逐客王胜之不及遂至屠儿原

犯霜出国门,送客客已去。犹意行未远,策马过寒戍。川长不见人,沙没前岗路。始闻云木深,忽逢朱亥墓。金锤一报恩,义烈垂竹素。何须文学为,寄语长沙傅。

王胜之即王益柔,是梅尧臣昔日领导王曙之子,梅尧臣本想送别王益柔,但没有追上,只能在附近的屠儿原发一番吊古哀思。朱亥原本只是隐居在大梁的屠夫,因感激信陵君待之甚厚,在危急时刻袭杀晋鄙,帮助魏国击退秦军。朱亥出身寒微却能做出如此壮举,在梅尧臣心中的地位甚至比长于文学的贾谊更加崇高。末尾也算是梅氏对于王益柔的谆谆教诲,将文学中的放浪恣肆不加节制地带到现实生活中来,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灾祸。

同时所做的还有《读后汉书列传》,虽然该诗有种可有可无的读书札记味道,但是还是侧面印证了梅氏咏史诗总是和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特点。

五月五日

屈氏已沉死,楚人哀不容。

何尝奈谗谤,徒欲却蛟龙。

未泯生前恨,而追没后踪。

沅湘碧潭水,应自照千峰。

这场政治斗争不仅对于历史影响深远,对于梅尧臣也是触动颇深,次年的端午节,梅尧臣借吟咏屈原,表达了对遭到仁宗猜忌和保守派倾轧的士人的惋惜,但其又相信历史和后人自有公正的评价,清澈的湘水永远倒影着峻拔巍峨的山峰,历史的明镜也会照耀伟岸不屈的人格。

4、因仕宦蹭蹬的愤懑与压抑

桓妒妻

昔闻桓司马,娶妾貌甚都。其妻南郡主,悍妒谁与俱。持刀拥群婢,径往将必屠。妾时在窗前,解鬟临镜梳。鬒发云垂地,莹姿冰照壶。妾初见主来,绾髻下庭隅。敛手语出处,“国破家已殂。无心来至此,岂愿奉君娱。今日苟见杀,虽死生不殊。”主乃掷刃前,抱持一长吁。曰我见犹怜,何况是老奴。盛怒反为喜,哀矜非始图。嫉忌尚服美,伤哉今亦无。

《桓妒妻》一诗作于庆历元年,也是处在仁宗朝宋夏三次大战之间,本事是《世说新语》记载的桓温事迹,也是成语“我见犹怜”的出处。此诗和《西宫怨》类似,还是中国古代诗歌传统手法的发挥,寄托着自己怀才不遇的抑郁之情。朱东润先生《梅尧臣诗选》论及该诗云:“在和西夏作战的当中,尧臣有志抗敌,但是请缨无路,止有在诗句中寄托身世的感慨.范仲淹在陕西担当对敌作战的重任,和尧臣又是旧交,也没有加以汲引。”[7] 结合集中同卷之作《醉中留别永叔子履》,诗人对世间俗子习惯性的偏见和不愿施以援手的达者感到由衷的愤怒,近代著名诗论家陈衍点出“万口不谓儒者知”一句是加倍写法,可让这位曾经的“懿老”变得痛饮怪叫,惊诧友人,恐怕不仅仅是艺术夸大,更是内心世界波涛汹涌的真实反映。

细读梅氏诗集,不难发现,其常常将诗歌的镜头对准历史上早年屡受挫折,得到机遇后发奋而起、铸就一番事业的人物,如《淮阴侯庙》《淮阴》中写忍饥受辱的韩信,《难知》中提及的范雎、韩信、宁戚、朱买臣,而且反复强调时机到来的不可知性和得到机遇前后身份地位的判若云泥。

少负诗名,得到钱惟演,王曙等前辈扬誉和同辈文人才子推崇的梅尧臣,却在科场屡屡折戟。在对于出身相当看重的宋朝官场,梅氏只得辗转于偏远的小县,公卿的幕府,即欧阳修所云“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梅圣俞诗集序 》)[8],而同辈甚至年辈较晚的旧交如欧阳修、尹洙、富弼、刘敞、韩氏弟兄等大多进士及第并在仕途上前景光明,其内心的苦闷和不甘可想而知,儒家达济天下的政治理想和宋代右文重士的社会风气使得梅尧臣不愿意真地即刻远避田园,苟且度日,可以想见,在其“闭门陋巷中,闷默阅书史”的生活间,梅氏难免向史书中的人物产生投射,朱买臣、司马相如、韩信、东方朔、勾践等各色人物因身上共通的特点被放大而出现在梅诗中。梅氏矛盾扭曲的情感借助诗歌流露出来,我们很容易就窥见其人到中年,郁郁不得志的黯淡底色。

会稽妇

食藕莫问浊水泥,嫁婿莫问寒家儿。寒儿黧黑面无脂,骥子纵瘦骨骼奇。买臣贫贱妻生离,行歌负薪何媿之。高车来驾建朱旗,铜牙文弩擐犀皮。官迎吏走马万蹄,江湖昼起横白霓。旧妻呼载后乘归,悔泪夜落无声啼。吴酒虽美吴鱼肥,侬今豢养惭猪鸡。园中高树多曲枝,一日挂与桑虫齐。

在很多咏史诗中,梅氏对于所吟咏者事迹均秉持着史家一般较为客观朴素的描写,甚至让人觉得有点过于平淡刻板的缺憾,而这首《会稽妇》的内容却杂糅了朱买臣和司马相如的事迹,《汉书》中记载朱买臣还乡更侧重对于郡邸与昔日旧交的描写,而对于整个家乡官僚民众的态度,只有“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发民除道,县长吏并送迎”而已,诗中“高车来驾建朱旗,铜牙文弩擐犀皮。官迎吏走马万蹄,江湖昼起横白霓”的描写应是借鉴了《汉书·司马相如列传》[10]“至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其越是在作品中极力渲染朱买臣富贵还乡的场景,就越是说明梅氏心底的热望。

淮阴

天下滔滔久厌秦,英雄蛇鼠窜荆榛。

少年豪横知多少,不及沙头一妇人。

这首《淮阴》称得上梅诗中为数不多,比较出彩的七绝,漂母给予韩信食物主要是可怜这位落魄王孙,是本心善良的体现,并非有什么超越普通人的识人之能,但是梅氏将漂母施恩与市人寻衅创造性地黏合在一首体量不大的七绝之间,正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梅氏曾在《次韵答黄介夫七十韵》中曾生动详尽地描述了自己在游于公卿之门却因身份低微而被人轻视的窘状,这与《淮阴侯庙》“使之出胯下,一市皆大笑”的描写虽然落笔角度不同,但揭示的刁难轻视却是实实在在且相似的。

5、对归隐人物的向往和追慕

梅福和严光这一对翁婿在梅氏笔下是隐士的代表,前者被梅尧臣奉为祖先,梅福精深的经学,低微的官职和梅尧臣若合符契,而其一朝挂冠而去被后人附会成仙的事迹又令困于家人生计的梅尧臣十分羡慕。

读《汉书·梅子真传》

子真实吾祖,耿介仕炎汉。权臣始擅朝,忠良被涂炭。辇下莫敢言,上书陈治乱。是时卿大夫,曾不负愧汗。其文信雄深,烂然今可玩。危言识祸机,灭迹思汗漫。一朝弃妻子, 龙性宁羁绊。九江传神仙,会稽隐廛闬。旧市越溪阴,家山镜湖畔。唯余千载名,抚卷一长叹。

更值得玩味的是《读汉书梅子真传》一诗作于景祐党争之后不久,梅尧臣与范仲淹关系最为亲密的时期,范仲淹因为抨击当朝宰执吕夷简而被贬,“权臣始擅朝,忠良被涂炭。辇下莫敢言,上书陈治乱。是时卿大夫,曾不负愧汗”的背景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吕夷简拜相多年,深得仁宗皇帝信任,发展到后来“进者往往出其门”,门生故吏把持朝政,形成牢固而又庞大的关系网,范仲淹作为新晋文官集团的领袖与他们有过多次摩擦,乃至于最终上《百官图》和“四论”与吕夷简一派爆发激烈冲突[11]。而“危言识祸机,灭迹思汗漫”和范仲淹名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12](《灵乌赋》)似乎暗示着梅、范二人对于身处危机时的不同态度,亦可视作后来两人分道扬镳的预兆。此外,在《隐真亭》《送盐官刘少府古贤》《送志来上人往姑苏谒元曹》《送臧尉》《送新安张尉乞侍养归淮甸》《送郭功甫还青山》诸多涉及梅福的诗篇里,梅尧臣则是看重梅福飘然不群的气质和放弃仕宦的决绝。

读范桐庐述严先生祠堂碑

二蛇志不同,相得榛莽里。一蛇化为龙,一蛇化为雉。龙飞上高衢,雉飞入深水。为蜃自得宜,潜游沧海涘。变化虽各殊,有道固终始。光武与严陵,其义亦云尔。所遇在草昧,既贵不为起。翻然归富春,曾不相助治。至今存清芬,烜赫耀图史。人传七里滩,昔日来钓此。滩上水溅溅,滩下石齿齿。其人不可见,其事清且美。有客乘朱轮,徘徊想前轨。著辞刻之碑,复使存厥祀。欲以廉贪夫,又以立懦士。千载名不忘,休哉古君子。

严光结识刘秀于微末之时,后来刘秀发迹想请严光出仕辅佐他,但是严光再三拒绝,并不为富贵功名所动心,言谈之间不改狂态,乃至于与光武帝同寝,“以足加帝腹”[13]。这样独立高张的士人品格显然会让本就受到礼遇的宋代士大夫产生共鸣并为之倾倒。

到了皇祐五年,居乡守孝的梅尧臣远离纷扰喧扰的京师,也暂时摆脱了名爵之想,频繁与佛教徒往来酬唱,自己也钻研起如《周易》《庄子》这样偏玄理的书籍,落笔咏怀间更多了几分坦荡洒脱。

咏严子陵

不顾万乘主,不屈千户侯,手澄百金鱼,身被一羊裘。借问此何耳,心远忘九州。青山束寒滩,溅浪惊素鸥。以之为朋亲,安慕乘华輈。老氏轻璧马,庄生恶牺牛。终为蕴石玉,敻古辉岩陬。

诗中以对于严子陵以自然界的事物为友,不慕荣华富贵的精神高度赞扬,体现的是这段时间里梅氏的隐逸思想占据上风,创作心态也趋于闲适平淡。

值得注意的是,此诗结尾处对于处在深山,未经雕琢的玉石持肯定态度,颇有种“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的境界,这和其他引用了和氏璧典故的梅诗态度截然不同,“卞和无足定抱宝,乘骥走行天下老”(《依韵答吴安勖太祝》),“燕丹未归马未角,卞子抱玉无两脚”(《释闷》),“美璞世未识,独令和氏逢”(《次韵和吴季野游山寺登望文脊山》)原本都是对于卞和坚定信念和独特眼光的赞许,而此诗则不再有类似表示,创作时间更晚,在嘉祐年间的《送正仲都官知睦州》更是直言“心中小宇宙,尤哂献玉和”,变得对卞和献玉这一行为非常轻视,其实也就是对于待价而沽热衷功名的不屑。《送正仲都官知睦州》中亦提及这位著名隐士严光,可以说对于卞和和严光态度的改变,正是由于随着时间推移,梅氏胸中归隐思想的进一步滋长的结果。

结 语

梅尧臣在对历史人物和事迹的追缅中,时而沉浸于内,共情他们的遭遇,借以自解和自励,时而超脱于外,站在史学家的角度进行批评和分析。我们将梅氏个人经历与所描写的历史相比较,正可以窥探作者的内心世界,了解其所处环境的情况,揭露其创作心态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尽量还这位“宋诗鼻祖”一个本来面目。

参考资料:

[1]朱东润,梅尧臣编年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3]李之亮,欧阳修编年笺注(册二),〔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7.583,584

[4]刘永祥,清波杂志校注(卷二《韩魏公遇刺》),〔M〕,北京,中华书局,1994

[5]清·潘永因,宋稗类钞(卷二十四)

[6][11]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五十三),(卷一百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2004

[7]朱东润,梅尧臣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8]李之亮,欧阳修编年笺注(册三),〔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7.177

[9][10]班固,汉书(卷六十四上),(卷五十七上),〔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2]李勇先,王蓉贵 范仲淹全集(册一),〔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

[13]范晔,后汉书(卷八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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